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80章 彼如燕雀

山陰,會稽之郡治。

若論江左之山水景色,吳郡秀麗婉約似蛾眉,倩兮婀娜;會稽便恰若半掩嬌顏的越女西子,絕代芳華!夏風漫遍會稽,拂山而過,融作一州之水城,曰:大越曰山陰,面南束冠。

浮城於水,阡陌婉延是平野,曲水四繞行人家。遙遙望得,白牆黑瓦籠於薄霧輕紗。垂柳青青,畫橋畔,轉眼回首,明眸剪作暇。有女行於橋上,桐油簦下。橋下,有歌漸起於舟上,隱約見得葛袍隨風乍。

城門口。

因會稽學館開館在暨,往來皆是華麗的牛車,個個俱是高冠錦衫的青俊郎君。守門的甲士肅然列於城門兩側,對這些世家子弟稍事查核便予以放行。查核較簡之原由則在於,北地世家豪門聚指山陰,所蓄養之精銳部曲列甲於此,誰敢前來滋事生非!是以,會稽山陰既富庶且安寧,方士夏侯弘曾置千錢於隱角,半日亦無人來拾,王導王司徒遂言:路不拾遺,由山陰而始。

「吁!!!」

轅上白袍一聲長喝,將青牛制住,隨後翻身落地,身姿敏捷若白鶴;瞅得一眼城門,伸手抖了抖身披之氅,回首笑道:「小郎君,山陰縣到咯!」

「嗯,到了!」

前簾半挑,絕美的郎君踏將出來,單手挽於胸前,漫眼望向不遠處的城池,眼神明亮幽遠,神情卻有些許悵然,喃道:「山陰路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便是此地……」

白袍按著劍踏前一步,歪著腦袋,嘿嘿笑道:「小郎君,華亭美鶴最風流!」

「啊……」

聞言,美郎君劍眉一顫,神情驀然一愣,隨後臉頰微微皺冉,而後緩緩一笑,撩袍下車。

「瞻簀!」

木屐將將著地,便聽得遠處有人放聲而喚。隨聲而望,只見在城牆下,停靠著排排華麗的牛車,一群青俊郎君環圍成圈,正互相挽禮對見。其中有個郎君最是怪異,寬衫敞著前襟,露著大半個胸膛,中有一撮黑毛。這尚不算甚,其懷中竟抱著一隻小白狗,那小白狗受人指點亦不驚,反而舉著兩隻前爪,有模有樣的學人作揖。

「各位郎君,張邁好友來此,得去見過!」

那郎君指使小狗對著人群團團一個作揖,隨後揮著大袖,迎向美郎君;面上笑容爬滿,嘴裡猶喚:「瞻簀,瞻簀,尚得張邁乎?」

劉濃嘴角一歪,緩迎上前,揖手笑道:「劉濃,見過張郎君!」說著,掠得一眼張邁懷中小白狗,心道:這便是狗寶乎?果然靈慧……

「嗨……」

張邁大大咧咧的將手一揮,懷中小狗亦跟著一揮,二者相映成趣,而後其道:「瞻簀怎地如此見外,昔日若非汝出言解開桎梏,我豈能破嘯作凌云爾!至那日始,張邁便視君為友,君切莫拒之!」

言至此處,稍頓,想了想,又道:「嗯,昔日之恩尚未酬,贈汝美色汝不取,莫若,如此……且受!」眉毛一挑,將懷中小狗一遞!

啊?!

劉濃微笑的神情,聞言而頓,心中怔怔的想:昔日,你欲以美婢贈我,我不授。如今又要將此狗贈我,我若取之,三寶之名,豈非少一寶……

而此時,那小狗似乎覺察主人之意,拚命掙扎不出,便朝著張邁嗚嗚凄啼。張邁面呈窘然,心中雖有不舍,但仍是沉聲喝道:「小白,莫要喧嘩!」

小白狗:「嗚……」

家中已有二白,豈可再有小白。

半晌,劉濃生生壓住心中好笑之意,深深揖手道:「仲人美意,劉濃心領而不敢授!況我觀之,此犬與君情深,若兩兩相離,豈不悲乎?此,絕非君子所為也!」

「然也!」

褚裒大步而來,站在一旁細觀,把那小狗凄涼的眼神盡攬於眼底,渭然贊道:「果真情深也!」說著,竟詠道:「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

「唉!」

褚裒詠的極是深情,張邁嘆得甚是幽然,不由得將懷中小狗抱緊,澀然道:「也罷,心中難割,亦確實離不得它!」瞧了瞧褚裒,似這才發現身邊多一人,遂問劉濃:「瞻簀,這位郎君是?」

褚裒揖手道:「錢塘褚裒!」

張邁抱著小狗,拱手道:「哦,原是褚氏郎君,張邁見過!」

這時,孫盛亦至,二人原是舊識,當下便見過。

張邁似對褚、孫二人看不上眼,淡然應對之後,便悄悄將劉濃拉在一旁,低聲道:「瞻簀,那褚裒倒亦罷了,這孫盛皮里不一,君何故與其同在?」

嗯?!

劉濃眉梢輕挑,暗道:其人,身渾行渾而心不渾矣!

稍作揖手,淡然笑道:「謝過仲人兄提聞,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況且,亦只是同行於途爾,何需言得其他!」

「然也,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張邁抱著狗喃念,神色漸呈肅然,少傾,將狗置於地上,揖手道:「瞻簀,真渾玉矣!和光而同塵,莫在於此!張邁不及也!」隨後似想起甚,輕聲問道:「我至會稽乃求學,莫非瞻簀亦同?」

「正是!」

「哦……」

張邁點頭而應,心中卻微驚,待見劉濃面色淡然,遂正色笑道:「瞻簀之才拔冠於群,會稽學館自是可入得!來,來來,我為你引見幾位好友!」

說著,便要拉劉濃的手前往。

劉濃悄然而避,隨著他大步踏向城牆下,途經褚裒、孫盛時,微微作揖以示歉意;心中則奇:其時會稽學館甚少有南人前來,張邁份屬江東四大門閥,怎會來此求學?

張邁似覺察劉濃之疑,邊走邊道:「我亦不願來,奈何王公日前致信阿父,是以不得不來!」看了看左右,見無人,悄聲續道:「來後便悔,聽聞顧、陸、朱,皆無人至!」

哦,原來如此!

劉濃默然未言,心道:怪道乎祖言於我送餞時那般惆悵,想必其亦蒙邀約,只是陸氏不願至……王導想修復南北之壑,難也……

二人說話間,來至城牆下。

張邁朝著眾人笑道:「諸位郎君,此乃張邁好友,華亭美鶴劉瞻簀!」

劉濃揖手道:「華亭劉濃,見過各位郎君!」

語出,頓靜!

華亭,次等士族?

眾人皆怔,而後竊竊私語。

他們早已有覺,眼迎二人前來時,遠遠見得劉濃風姿美儀,皆在互相打聽此子是何人,然卻無人識得。正自驚凝,卻聽得劉濃報名華亭,當即辯出其身份。他們皆是會稽世家子弟,雖不似王謝袁蕭那般高貴,但亦都是中等偏上門閥。聽聞張邁帶來個次等士族,盡皆面顯不愉、不屑,紛紛顧左右而言它,視劉濃如無物。

有人看著別處,歪著嘴,戲問:「華亭在何?聞所未聞……」

劉濃洒然一笑,淡聲道:「華亭有鶴,燕雀如何得知!各位郎君,別過!」言畢,將手半半一拱,隨後轉身揚長而去,拋卻身後驚怒眼光落滿地!

張邁追上來,面色羞慚且怒,低聲罵道:「這些北傖眼中無珠,怎識得華亭美鶴!都怪張邁不慎,使瞻簀受辱,尚望瞻簀勿怒,勿與鼠目之輩計較!」

唉!

劉濃暗暗作嘆,頓步看向張邁,揖手笑道:「斯事與仲人何干,怎可自責!君且回,既是前來求學,你我相見時日尚多!切莫因劉濃之故,與人交惡!」

「瞻簀!」

張邁愣愣的一聲輕喚,卻見劉濃翻袖已去,青冠月袍漫在落日中;遙遙一嘆,轉身行向城牆,順手抱起地上亦步亦趨的小狗。四目相對時,突地情動不可自拔,猛然轉身,朝著劉濃大吼:「瞻簀,且聞嘯爾!」

「嗯,嘯……」

聞得吼聲,劉濃徐徐回身,眯眼看向城牆下的張邁,嘴角緩緩浮起笑意,沉沉一個揖手,隨後負手而立。青冠、月袍,孑然。

嘯!

嘯聲起於微茫,清越勝笛,洋洋洒洒,似繞城郭不散。倏爾,張邁嘯至興處,將狗一拋,雙手叉腰,嘯聲直若滾雷,隱閃霹靂,四野皆驚。

如孤舟之浮海,若狂風之催林。

慢慢,嘯聲漸幽,突現雨後山崗,靜秀之松。

徐徐,歸作於無。

就著驚眼,將著金日,二人對揖。

月袍美郎君緩緩起身,爽然一笑,隨後轉身,揮著寬袖,踏著木屐,縱聲詠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

「哈哈……」

朗笑,笑聲畢,人已挑簾入車中。

「瞻簀,妙哉!」

「妙哉!」

「妙哉!!」

「妙也……」

絡繹不絕的贊聲紛踏而來,有男有女各作不同,而那得贊的美郎君已然放簾,仿若置之未聞。轅上白袍哈哈大笑,猛力一揮鞭,青牛「哞!」的一聲清啼,踏向城門。褚裒、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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