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79章 靜女其孌

夜月初挑,靜流。

牛車默行於繁華的錢塘城中,兩側燈火閃爍如晝,時有絲竹之聲悄旋於耳挑簾一觀,往來行人熙熙攘攘,三三兩兩相攜直入歌舞酒坊。

青牛穿出鬧市,隱入弄巷。

城南。

房屋矮陋,道路坑坑窪窪積著污水,四下俱是野鼠竄梭,渾然不俱往來人群這裡是流民、雜役、草市匯聚之地,便是在夜間亦隨處可見插標賣首者、閑逛廝混者、吆喝叫賣者,間或有世家隨從穿行於其中,仔細一陣挑選,漠然扔下一把錢,帶人而走。

轅上轅下白袍見得人頭簇涌,眉目神情沉凝,盡皆手按腰刀,冷眼注視四周便在此時,大漢攜著數名破落戶排開人群,迎上前來。

來福跳下車,與大漢匯作一處,而後引著牛車駛向城南深處。

車身搖晃,劉濃闔著眼假寐大漢自稱張平,長安人士,南逃江東尚不足月他救劉濃,並非只為十壇酒,而是為謀一個出身,亦或謀得個生存之地來福對其極感興趣,兩壇酒灌下去,將底細摸得清楚,原是長安軍士小首領,西晉滅亡後攜家帶口南逃至此,至於為何無有世家願意收留究其原因很簡單,其尚帶著一群只能吃飯,不能幹活的傷兵殘卒。

傷兵殘卒。

果是傷兵殘卒!

缺耳少目、斷肢殘腿者,甚眾!這哪裡是一群,分明就是成建制的潰軍匯作一處!粗粗一掠,不下百數!

個個面目猙獰,渾身上下透出狠戾!

「鏘鏘!」

來福與六名白袍並列成排,將劉濃護在身後,重劍已出鞘!

劉濃則眯著眼打量身前之景,院牆破爛招風,四處皆是爛布倉促圍就的蓬帳,一群身著麻衣的婦女圍著幾口大鐵鍋,忙碌的倒騰著,亦不知其中有甚。

「阿兄,我餓!」

小女孩從人群里鑽出來,約模七八歲,渾身髒兮兮的,只余兩隻眼睛明亮透雪,瞅著大漢舔著嘴唇待看見來福等人手中的刀劍,猛地往人群一縮,而後探出個頭,眨著眼睛,顯得極是好奇。

「撤刃!」

來福聲音低沉,緩緩將劍回入鞘中眾白袍知意,還刀入鞘極是小心翼翼,未敢有半點聲音顯露此皆忘死之徒爾,切不可激發其嗜血野性。

來福退後一步,低聲道:「小郎君,走。」

這時,大漢抱起小女孩,扛在肩上,隨後左右環顧,一聲沉喝:「散!」

人群隨其喝聲而散,四野歸靜。

劉濃虛眼掠掃,心中則暗暗有數:當今北地戰火如荼,既有胡人鐵騎輪番蹂躪,且有諸般勢力犬牙廝殺,儼然亂成一鍋粥是以近兩年南渡者愈眾,王敦屯軍豫章,扼守長江,非世家不可輕渡其之所為,一者收世家為已用,二者亦為江東緩減人口過巨壓力。

這些軍卒從何而來。

一路殺將而來益州豫州無論從何至此,皆是轉戰數千里矣!

大漢張平……

半炷香後。

來福驅車返回驛棧,車後跟著大漢與他的小妹。

綠蘿與墨璃自室中迎出來,瞅見小郎君身後跟著那個樣子兇狠的大漢,二人俱是微微一愣,腳步隨之一緩,連萬福也忘記了。

「阿兄,好漂亮的阿姐啊……」脆脆嫩嫩的聲音自大漢腋下傳出,緊隨其後冒出個小腦袋,烏溜溜的黑眼珠盯著倆人直轉。

「咦……」

綠蘿眨了眨眼睛,小女孩亦跟著眨眼睛,四目一對,亦不知怎地,心中頓生柔軟,淺著身子朝劉濃萬福,隨後看著小女孩,唇間蠕動,欲言又止。

劉濃側首瞄了一眼小女孩,笑道:「給她洗洗!」

「是,小郎君!」

綠蘿歡聲而應,朝著小女孩伸出手:「來!」

小女孩抬首看向自己的阿兄,眼睛眨啊眨大漢則眯著眼與劉濃對視,漸漸的只餘一條鋒線;劉濃淡然以待,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半晌,大漢鬆開小女孩的手,柔聲道:「去吧!」

劉濃微微點頭,轉身,踏進室中。

烏桃案,芥香已浮,銅燈正冉。

來福與張平並排跪坐;劉濃坐於案後正中,雙目平視,不鋒不銳;墨璃侍在一側,低眉斂首;隔壁傳來陣陣小女孩的嘻笑聲,歡快如鈴。

張平沉聲將人數報稟,共計一百二十三人,男子一百單八,女十五,小女孩一人其中四肢健全者,男子八十有一,女子十三當然,諸如僅有一隻眼睛的,手指尚餘一根者,皆被其算作健全。

言罷,瞅了瞅劉濃,見其眉目如常,繼續道:「劉郎君,若蒙不棄收留,為報此恩,張平願為君執鞭牽牛,肝腦塗地,死而後已……」說著,重重頓首。

嗯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識字!通詩文!

聞言,劉濃眉梢輕挑,嘴角緩緩浮起笑意,悄加一抹,淡聲道:「汝有恩於我,劉濃理應報之!我修書一封,汝可持之,攜人至華亭,一切自有人料理!」

「此言當真!」

張平按膝挺身,雙眼如電直逼劉濃,面目神情極其驚怔,臉頰亦在微微顫抖上百人逃亡至此,若真論健全者不過七成,江東非比北地尚可搶掠,若再無世家願意收留,便不得不拋棄受傷同袍……

來福笑道:「何言當真,我家小郎君,一諾值千金!」

「一諾值千金……」

張平嘴裡喃喃自語,眼角餘光瞟向對面美郎君。

劉濃微微一笑,提起案上狼毫,稍稍作想,隨即縱貫而書,不多時便將信紙一折墨璃當即取來漆印,細細將信封緘。

便在此時,綠蘿攜著小女孩穿廊而來。

綠蘿笑問:「叫何名?」

小女孩抬起晶瑩似玉的臉蛋,彎著星月之眼,乖巧的答道:「曲靜孌!我尚有字呢……」

脆脆的聲音飄至室中,頓靜落針可聞!

張平伸出的手猛然頓在半途,面上神色複雜,目光閃爍。

劉濃亦是微愣,隨後淡然一笑,將手中書信繼續往前遞接信的雙手輕輕抖顫,稍作猶豫,終是恭敬的奉過信紙而後,將信紙揣入懷中,雙手徐徐挽至眉前,往回緩拉至額,再向外推至極致,慢慢下沉至地左上右下,頓首!

稍後,張平告辭,言即日便會攜眾前往華亭劉濃微笑點頭,未作他言。

張平深深注視一眼劉濃,再次重重一個闔首,隨即按膝而起,將洗得乾淨漂亮的小女孩扛在肩上,大步離去背後,落得一地銀鈴般的笑聲。

「格格格。」

綠蘿沖著大漢肩上歡笑的小女孩揮手,一回頭,瞅見小郎君默然立於身後,悄悄吐了吐舌頭,輕聲道:「小郎君,她會詠詩呢……」

「知道了!」

劉濃返身行向室中,行至一半,突地興起,側首問道:「詠何詩。」

綠蘿想了想,漫聲復詠:「夫冰兮象水,水之兮;冰高而渠下,冰之兮,冰實而兮兮……」

「嗯……」

劉濃皺眉,稍稍沉吟,詠道:「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行,避實而擊虛……」

「啪!」

綠蘿拍掌喜道:「小郎君,便是此詩!」

《孫子兵法》、《靜女》!將門之後,姓曲,不多見!

劉濃搖了搖頭,洒然一笑,稍一振袍,隨後跨入室中,換得箭袍練劍。

一切皆與昔同!

葛洪致信周札,往來至少亦得十天半月,會稽山陰之行事關日後聲譽與前途,切不可因此事而耽擱至於周義,既已拿定主意,安然靜待便是,總有機會逮住這條瘋魔陰蛇,斬其七寸而斷!大漢姓張姓曲暫且莫論,其帶人至華亭,自有楊少柳、碎湖、羅環等人接待;若是性野難訓,楊少柳豈會容他!想起那位阿姐的諸般手段,嘴角忍不住微揚,差點輕笑出聲。

甚好!既要往洛陽,便需得慢慢累積,步步為營矣!

「唰!」

收劍,徐徐吐氣,暗自繃緊的心神於縱劍之時,緩緩沉伏,漸爾消沒接過墨璃遞來的絲帕,將將抹盡額角之汗,夜風便悄然襲來,微微拂面,頓覺渾身清爽。

綠蘿描著小郎君微笑的臉,心中寸寸溫軟,柔聲道:「小郎君,要練字么。」

「嗯!」

精於勤、荒於嬉,練字、詩書皆不可輟!

劉濃反擒闊劍而行,即將踏上水階時,抬首仰望蒼穹之月,眼前仿若浮現一縷凈白如雪,將融!暗思:每日尚得再加半個時辰習文章!

來福道:「小郎君,褚、孫倆位郎君來了!」

連日兩夜,褚裒、孫盛皆未得安歇,是以回到酒肆之中便補覺焉知夏眠睏乏且冗長,竟睡了整整一日,待見夜月浮窗,褚裒記起今日劉濃尚有刑事於身,當即叫醒孫盛,二人聯袂而來。

當下,褚裒問及劉濃事情核查得如何;劉濃笑言已有眉目,葛侯將致信對方規勸褚裒再問乃何人所為;劉濃言並無實證,只是妄疑,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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