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67章 君子作歌

夕陽柔軟。

楊柳青新,月色風簾半挑。餘風徐來,幔曳枝搖,恰作絮起。

清香隨之悄浸,似是桂香。

橋然鑽出簾,站在車轅上,目視那兩排雍容成朵的桂樹,臉上笑意層層浮起,回首大聲道:「瞻簀,茂蔭,快到咯!」

「哦,到,到啦……」

祖盛自窗口探出迷濛睡眼,嘟嚷著。

劉濃跳下車來,雙手作拳對在胸前,緩緩用力左右一括,聽著肩上暴豆般的噼里啪啦聲,心情愉悅舒暢,笑道:「拘了大半日,茂蔭亦下來走走吧!」

「嗯……正有此意!」

聞言時,祖盛正在伸著懶腰,神色微微一愣,隨即想起已至橋然莊園口,理應下車步行才是,趕緊哈哈笑著,跳下車來。

橋然揮著袖輕快的迎向二人,經得近二十日相處,三人已然彼此相知。當他提議至自家莊園稍作盤恆時,二人皆是欣然應允。

此次踏游,三人皆有所獲。

劉濃松下三問與所詠詩賦驚艷全場,料來其美名不日便會再漫吳郡;橋然與祖盛進得第二問,詩賦亦頗佳。特別是橋然替劉濃代筆,一手鍾繇細楷遒媚飄逸,得法虔稱讚:墨瘦如風,佳骨小成。而祖盛,劉濃尚未將其已被陶龍驤看中一事相告,準備待回歸華亭途中時再言。

兩側桂花悄悄開,半邊夏風暖暖醉。三個少年郎君踩著木屐,揮著寬袖,意氣風發、神態洋洋。身後則跟著一竄牛車,三五婢,十餘隨從。

穿出桂道,三人襟袖染得一層香,莊園則橫卧於眼前。

祖盛抬目打量,但見白牆連綿作圍一望而無際,邊角竟是朱紅作鑲,而庄門更是純紅;其雖早有所備,仍被此奢華景象驚怔,嘴巴張得老大。半晌,漬漬嘆道:「玉鞠,莊園真……真……真雅浚也,恰如其人矣!」

「茂蔭過贊矣!」

橋然淡淡一笑,引著二人向庄牆行去。

劉濃雖然亦是微驚,可心中有數,橋氏起於橋公之前,百年前便是名門望族富庶無比,有此奢華莊園亦不為奇。況且,尚有那國色天香名傳千年的二橋遺澤,在孫吳據江東時,橋氏公候不絕。若非魏代天下,再加上橋氏一分為二,人丁日漸單薄,到得如今只餘一根獨苗,斷然不會淪落至次等士族。

此時,早有隨從奔至庄牆大聲通傳。

待得巨大庄門緩緩而開,橋然負手立於朱門前,將手一擺,笑道:「瞻簀,茂蔭,請!」

踏入其中,人入畫中。

春夏秋冬四棟畫園,層疊而布。中有一條清溪繞園而走,宛轉流向庄後千頃農田。沿溪遍植竹、柳、松,掩得四園若浮綠海。但見得白牆黑瓦、朱紅檐角、畫廊處處,轉首又見飛亭危危。而人行於其中,攬盡四色異彩紛呈。不愧是傳承數百年的大世家,昔日上等門閥。

三人並排而行,沿著青石路漫遊而過,橋然邊走邊介紹著四園之景。

莊園極大,行得好一陣,落日將墜竹梢。

祖盛懨懨不振地問道:「玉鞠,尚有多久到啊?」

「嗯?怎地……」

橋然愣愣地側首,見劉濃面帶微笑神色尚好,而祖盛卻虛著眼睛仿若睜不開。神情一怔,隨後恍然大悟,輕拍額間連連告罪。三人回返時,並未停留山水,疾疾趕了兩日,若非自己因歸家而心喜,定亦疲不可耐也。趕緊命人牽來牛車,笑著將劉濃、祖盛請上車,而後奔著心中早已備好的園子而去。

……

「咻兒!」

青鳥細長雙足在技頭一顛,身子如墨團驟展,拍過柳梢直竄而下,將近廊中時揮翅漸慢,悄悄試探,隨後轉動著小黑豆,輕臨白晰如玉的手掌。

掌心,有粟。

「小娘子,大郎君回來了!」

脆脆的聲音自廊後轉來,正在喂鳥的小女郎雙肩輕輕一顫,輕聲道:「知道了!」隨後將雙手一抬,青鳥撲簌簌飛走。

「啪,啪……」

便在這時,廊後木屐聲頻頻響起,熟悉的聲音……

莫非阿兄將,將那美鶴,帶,帶來了?

小女郎心中一驚,隨即將手端在腰間,緩緩轉過身,漫眼看去,朱紅畫廊中行來了阿兄,卻未見那美鶴。悄然吐出一口氣,輕邁藍絲履,款款迎向前,淺聲問道:「阿兄,踏游可還順遂?」

「甚好!」

橋然轉過廊角,接過女婢遞來的絲帕,邊抹汗邊笑道:「小妹,瞻簀、茂蔭皆隨我而至,將在咱們園子盤恆幾日。近些日子,小妹身子可好?」

「好著呢。」

小女郎恬靜的答著,冉冉跪坐於案前,捏起案上白子,看向盤中略一思索,落子。隨後淡淡的笑道:「阿兄此番踏游,料來定有所獲吧。前兩日,聞聽姑蘇斷流,便和阿兄有關呢……」

「姑蘇斷流?」

橋然大惑不解,捉著茶碗看向獨自對弈的小妹,見其細眉淡若雲煙,嘴角略略帶笑,實是美得不可方物。心中卻暗嘆:小妹自小便聰慧過人,不論棋、畫皆勝過我不知凡幾。自阿父、娘親走後,這偌大的莊園便是她一人打理,若非如此,我怎可踏行於外!葛先生曾言,過慧易夭……阿弟已去,小妹……

「啪!」

小女郎持著黑子落向棋盤,似乎覺得這一著極妙,嘴角的笑意漸濃,緩聲道:「華亭美鶴攜友至姑蘇,逢人揮麈邀談於夕亭中;恰事時,聞者甚眾,畫亭環牛成群,渡口排舟似欄,以致斷流……」

……

夜月初流,無聲。

劉濃小憩而醒,三足金烏銅燈靜吐火舌,將室內映得通明。默然下榻,綠蘿棲於前室睡得極沉,眉頭微微皺著,不知夢裡在想甚,矮床邊軟著藍底紫邊繡花船鞋。看來她是真累了,竟將鞋脫在這裡。不過,漫說是她,便是自小習劍的自己,何嘗不是倒下便睡。

輕手輕腳繞過屏風,緩緩拉開門。月華水灑於院中,桂花樹下有案席。立於階上,聞著陣陣若有還無的香氣,情不自禁的伸了個懶腰。

「小郎君,要練字么?」

身後傳來軟軟糯糯的聲音,劉濃微一側身,見綠蘿頭髮蓬亂,神態羞窘,腳上繡鞋未穿好,尚露腳後跟一截雪色羅襪。

「小郎君?」

綠蘿順著小郎君的目光一溜,唰的一下臉紅盡,兩隻手在腰間絞來絞去,想彎身將鞋穿好,可又怕這樣極是失禮。愣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心裡卻幽幽地:碎湖說過要端莊知禮……

劉濃笑道:「歇著吧,晚些我若練字,會叫你!」

「哦!」

綠蘿疾疾的竄至角落,先將鞋穿好,回首一眼看見銅鏡中的自己,「呀!」的叫了一聲,急急的跪坐於鏡前梳頭,心道:醜樣都讓小郎君瞧見了!

莫怪她,自從碎湖做得庄中大管事,制定了各項內事規矩禮儀。誰人不曉,何人不遵!她的心思明凈如雪,奈何小郎君仿若未開竅一般呀。

想著想著,綠蘿心裡亂了。

而室外,月袍郎君度步行至樹下葦席,將將撩袍落座,院外便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而後兩個人影一前一後自月洞口邁進。

「哈哈……」

橋然揮著大袖,邊走邊笑:「茂蔭,如何?我說瞻簀定然正在賞月,汝竟不信。瞻簀,今夜咱們對月長談!」

祖盛猶自睡意朦朧,嘴裡嘟嚷道:「瞻簀,非常人也,豈能與之相比!」心裡則在腹誹:唉,你個橋玉鞠,我睡得正濃,偏要拉我起來侍月歌詠……

當下,三人落座。橋然命人呈上各色吃食點心,劉濃叫來福擺上一壇竹葉青。一番推杯換盞後,三位少年郎君眼花耳熱,意氣素霓生。

祖盛飲得最多,酒意將疲累盡數逐走,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歪歪斜斜地指著鉤月,大聲詠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妙哉!」

劉濃、橋然拍案齊贊。

如此一來,祖盛興緻更佳,猛地一把拽起橋然,拉著他繞桂樹打轉。橋然自回庄後,性情不復以往溫雅內斂,仿若豁然開朗,哈哈笑著與祖盛執袖亂舞。

當此時,天上月魅,地下人醉。

祖盛興起,放聲歌詠:「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橋然接詠:「彼黍離離,彼稷之穗……悠悠蒼天,汝與我哉!」

「啪,啪……」

劉濃面帶笑容身子斜歪,左肘撐席,兩腿自然作曲於懷前,右手則隨著他們的詠嘆節湊緩緩拍膝。來福與綠蘿侍在一側,笑意溢得滿臉,他們尚是首次見小郎君如此閑適呢。

歌詠畢。

祖盛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撐在背後,仰望蒼穹星月,嘆道:「玉鞠、瞻簀,日前蒙君得問祖盛之志。現下,尚願再聞否?」

眉色正然,神情幽幽!

聞言,劉濃、橋然對視一眼,齊道:「願聞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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