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60章 橋女游思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聚游!

吳郡之地,山秀水麗,不論春夏秋冬何季,總有風花雪月可續。每逢正季時節,遂有世家子弟聚而悠遊,攜得三、五子,或行山游水、或訪廟拜觀、或踏幽徑而尋隱逸之士。

其間,見月斯詠,聞歌漫舞,極盡雅事。

而這青俊郎君聚友踏游,亦是士庶家族喜聞樂見的要事,一則:可使族中精英子弟交友廣闊,互相增長人脈學識;二則:年少未立時,如何才能聲名播於野?大多皆是如此游來游去,游出來的。

天剛放曉。

「小郎君,多帶些衣衫,怕是要游上一段時日呢……」

「來福,梅花墨可得帶著,要好生保管……」

碎湖捧著東指著西,一會命墨璃拿著這個,時爾叫綠蘿奉上那個。此次踏游,小郎君尚是首次參予,由不得她不重視。況且,這一游怕是時日不短,總得方方面面皆考慮到才是。

忙得一早,足足裝了兩車!

而她猶不滿足,歪著腦袋總覺尚有漏失。

突然,來福笑道:「小郎君、碎湖,來福覺得咱們得帶上墨璃或是綠蘿,你看那祖郎君帶著兩個侍婢呢。」

「是呢!」

碎湖得他一提醒,眼睛晶亮如星,暖暖笑道:「對著呢,小郎君,是得讓人跟著侍候,來福不會束冠……」

「嗯,便如此吧!」

劉濃坐在烏木矮案後,懸腕將最後一筆勾撩,隨後用嘴輕吹字跡待干。名士踏游山間時,喜帶侍姬亦不是毫無道理,這束冠頗是麻煩自己斷然束不得,若是讓個粗燥男人跪在身後梳頭束冠,想想都滲人哪。可若是夜不散冠,現下日頭漸熱,不遭蚊蠅才怪!

華亭美鶴可不能成臭鶴呀!

淡然一笑,將案上信紙折了,分別裝入兩枚錦囊,慢慢起身命來福遣人送走。再一轉眼,見碎湖的眼光在綠蘿與黑璃倆人身上溜來溜去,知她尚在猶豫讓誰去。心中不由得樂了,輕笑一聲踏出室中,拜別娘親和楊少柳去了。

一炷香後。

綠蘿臉紅紅的踏出室來,端著手輕盈的轉過迴廊,下樓後向著院中車隊飄去。車側有六名帶刀白袍環圍,聽碎湖說其中尚有一名楊小娘子的隱衛呢。

碎湖叫我端莊,可我已經夠端莊了……

……

劉氏攜著一大群婢僕送至庄牆口,楊少柳未見前來,有外人在時她向來隱匿不出。劉氏看著兒子,心中雖有不舍,可亦知道此事關乎兒子積蓄聲望,只得再細細叮囑一陣來福,隨後才將握著劉濃的手放開。

「啪!」

鞭聲響起,浩蕩車隊穿林而出,兩輛首車並例而行,邊簾盡挑。

祖盛趴在車窗上笑道:「瞻簀,世人皆知華亭劉氏有三美,豈不知應有四美,不,五美矣!」

「哦!」

劉濃將手中書籍擱在膝上,淡然笑道:「哪五美?」

「美鶴、美酒、美琉璃、美鱸魚……」言至此處,祖盛瞄一眼後車中坐著的綠蘿,嘴上賤賤的笑著,拖著嗓子意味深長的打趣道:「尚有窈窕美女矣!」

說著,他一時興起,竟放聲詠道:「月出佼兮,佼人撩兮;舒窈糾兮,勞心俏兮;月出皓兮……」

舒窈?!

劉濃微微一笑,緩緩搖頭,隨後捧起膝上向秀所注《莊子》默讀。但見嘴唇開闔不聞聲,心則隨其而遠矣!他極愛竹林七賢向秀《注莊子》,其間言論不偏不頗追索真道;不似郭象剽竊其論反注莊子,就算言詞再美,亦不過縛粉自喜而已。

祖盛詠得口乾,抿得一口侍婢奉上的竹葉青,眨著眼睛似想起甚,吐著酒氣再道:「瞻簀,此次踏游,不知橋郎君尚請有誰?」

劉濃目光隨書列而移,淡聲答道:「聖人云: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憂則擾,憂而不救!祖蔭,你我只管赴約便可矣!尚請有誰,與你我何干?」

聞言,祖盛神情微愣,隨後面色一整,正了正頂上之冠,深深揖手道:「謝過瞻簀,能得瞻簀為友,實乃祖盛之幸爾!」

劉濃還禮。

……

「嚶!」

碗大的青鳥在林間輾轉翻飛,竄過垂柳時猛地回頭一啄,正中那隻鳴得最歡的夏蟬,卡在喉中吞不下,隨後尖嘴用力一甩。

「啪噠!」

蟬入畫中。

「呀,糟啦!」小女婢見了,掩嘴驚呼。

「咦……」

正欲曬畫的小女郎煙眉微凝,隨後淡淡淺放,伸出兩根雪嫩的手指頭,將猶自趴在畫上不肯飛走的蟬捏起來,輕輕擱在案角;順手提起一側畫筆,細細一陣勾勒。

陽光灑過來,將她的額角透得光潔勝玉。

眉梢彎彎,笑意盈顏!

少傾,待描完那處污漬,緩緩直起身,腦袋微歪,聲音似喃若問:「妙也,點筆成蠅么……」

「游思!」

畫廊轉角傳來一聲喚,英俊的少年郎君自陰影處踏進陽光中,臉上帶著笑意,揮著寬袖邊走邊道:「小妹,我得去見那華亭美鶴了,怕是十天半月方歸。天漸熱了,你要注意身子,不可久曝於外!」

「知道了!」

小女郎幽幽起身,霎那間,雪色輕紗襦裙似浪泄灑,慢慢轉身時淺露一對藍絲履,看著正迎上來的阿兄,問道:「阿兄,該備的東西,可都備好?」

少年郎君見小妹笑顏入眉卻依稀帶著愁,突地想起一事,心中一慟,卻不敢形於色外,暗中強自忍住,挑眉笑道:「小妹,待我見過那隻美鶴,便將其揪來,先讓小妹畫上三日;隨後再讓其陪著小妹廝殺於棋盤,而後小妹縱橫捭闔殺他個不亦樂乎,如何?」

「阿兄!」

小女郎淡淡一聲輕嗔,隨即眼帘低微,慢聲道:「華亭美鶴、醉月玉仙劉瞻簀,才識皆異常人。其言詩乃心之發,聞其詩而辯其人,此人孤心甚傲,是個隨心任性之人,不可尋常度之。阿兄能得其共游,實屬不易,切莫以言語打趣而怠慢!」

「唉!」

少年郎君嘆道:「小妹所言甚是,可若是他見我只得一人前往,不知是否會將我輕視呢?可惡那李氏、孟氏,我致帖前往竟不回!」言至此處俊眉深鎖,面顯悲憤,沉聲再道:「昔年阿父尚在時,這些次等士族年年皆來,可如今……」

「阿兄!」

小女郎輕聲打斷其兄的話,緩聲安慰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阿兄何需為螟蛉之輩作惱,亦勿需憂心受人輕視。依小妹見聞,劉郎君斷非那等勢利之人,阿兄但去無妨。只需秉之以情,事之以禮則可。君子相交,待之若水也。」

「但願如此!」

少年郎君心中略松,抬頭看一眼天時,見陽光已漫至竹林中腰,遂與小妹作別,待行至一半時,忽然回頭眨眼笑道:「小妹且在家中安待,我定將其揪來也!」

「阿兄……」

「哈哈!」

少年郎君聽得小妹羞惱嗔喚,反而心胸盡開哈哈大笑,寬袖揮得輕快,木屐踏得脆響;片刻不停的穿出層層月洞,繞過青潭朱廊,轉出假山危亭,跨上牛車,沿著筆直的暗紋青石路行向庄門。

這莊園極大,雖尚不及陸氏華亭別莊,但亦只在伯仲之間。自其龐大的規模與奢華裝飾可以辯出,昔年定是中上士族,哪怕如今日漸凋落,亦非庶族寒門可比擬。

而這少年郎君正是橋氏家主,橋然。

牛車出庄門沿著小路爬向夾柳官道,因是上坡路,車夫將牛抽得疾。將將拉出車廂,突然,自其斜面疾疾插來一隊牛車,眼見即將撞上,兩邊車夫皆是大驚,拚命制牛。

「吁!!!」

「哞……」

「格格格!」

車夫大吼,青牛、魯西牛痛啼,車軲轆一陣脆響,四下亂作一通。幸而兩邊車夫俱是老手,腕力亦極是強勁,險險將兩車止住。

僅差半個牛頭!

兩車簾挑,匆匆一瞥!

坐於斜面車中的少年郎君嘴角一翹,冷聲道:「我當是何人,原是橋郎君!」

後車隨上,簾開,有人在車中拱手笑道:「李彥見過橋郎君,不知橋郎君在此多有失禮。」稍頓,斜掠一眼橋然的後車,奇道:「橋郎君,此番莫非意欲踏游?」

少年郎君不屑道:「獨自踏游乎?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爾!」

「哈哈!」

二人齊笑。

「爾等!!」

橋然胸中怒不可遏,這兩人便是拒絕其邀請的李氏李彥、孟氏孟離,正欲反唇相譏,突地想起小妹游思所言,徐徐按捺心中怒意,略一拱手,淡然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兩位且自鳴爾,我與好友華亭劉瞻簀相約,不便久滯,就此別過!」

言罷,揚長而去。

獨留兩個怒髮衝冠者面面相窺。

半晌,孟離怒道:「橋玉鞠竟敢辱你我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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