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57章 薈兮蔚兮

陽光媚眼,斜透林間,披於美郎君之肩。

左手負於背後,右手虛挽腰間,閑暇的瞄著老樹上的新窩。一隻小黃鸝探出頭來,張嘴鳴啾啾。長鳥回歸,瞧見有人偷窺,微微一個旋身。

「啪噠!」

掉下一坨!

幸而美郎君閃得快,大袖一翻,恰好躲過。可憐身後昂首的白袍,猝不及防下,重劍之端便正染一朵。白袍亦不惱,呵呵笑道:「小郎君,莫若,我捉它下來?」

「嘎吱吱!」墨底朱邊木門冉冉開啟。

門內人高聲喚道:「瞻簀!」

聞得喚聲,美郎君迴轉身淡然一笑,朝著門內迎來的儒衫老者揖手道:「劉濃,見過丁府君!」

真美矣!

丁晦只覺心神一晃,竟稍愣數息,隨後才疾疾的三兩步跨出門迎下石階,將劉濃雙手虛撫而起,看著眼前翩翩美郎君,情不自禁的再次暗贊:只得一載不見,仿若比去歲更美三分矣!遂笑道:「近來,瞻簀美名遙傳吳郡,世人皆言:華亭之鶴美則美矣,不若劉瞻簀。今日瞻簀能到訪餘杭丁氏,實乃丁氏榮輝爾,門隨無眼慢怠,瞻簀莫怪。來,彼府雖陋,亦有幾處雅景,尚堪看得!」

「府君過贊,劉濃愧矣!」

劉濃微微一笑,再度一個挽禮,慢步隨其踏至庄中,心道:李催、碎湖所料應是不差,他言語不提自身,而稱餘杭丁氏,看來果真欲在離任前與我劉氏締結通宜!

通宜與聯姻類似,一般皆需同等家世間方可。華亭劉氏雖說人丁單薄且為新晉士族,但士庶之間壁壘森嚴,士便是士、庶便是庶,不得混淆而論。但凡庶族寒門,誰不願與士族結好,此乃增漲鄉望之途也!仿若劉濃,若是能娶得陸舒窈,聲望必然大增;與此同理,若陸氏將女郎下嫁,則稍有不慎便會引人非議,導致郡望大跌!是以,劉濃與陸舒窈的路,尚遠矣!

丁氏別莊,麻雀雖小樣樣俱全。

風荷亭。

值逢五月末,桃李啞作無言,荷花新蕊偷綻。

滿潭紅白青三色相間,恰遇風起,泌人清香便隨蓮葉捲來。亭間,六面帷幄盡開,二人對坐於案,聽得岸邊蟬聲剛褪,錚音復來。

古音八八,錚音最是清伶。操錚之人因隔得太遠,辯不真切,只見其身著青色襦裙,伏首於荷潭邊,花與人相似,嬌嫩更增艷。

一曲畢罷,潭邊人巧巧一個萬福,劉濃還禮。

杳然隱去,有婢攜隨!

劉濃目光收回,暗暗搖頭,心道:早聞人言餘杭丁氏有女郎擅拔錚音,這操錚人想必便是丁府君的幼女!唉,他讓其女獻音於此,意在何矣?琴瑟和諧么……

丁晦抿得一口酒,捋著花白長須,半闔著眼注視劉濃,笑道:「瞻簀是音中大家,敢問此曲若何?」

劉濃心中有數,淡然笑道:「甚好,危兮潺兮,已得《高山流水》真意!」稍稍一頓,不願在此事多作糾纏,淺淺斟得一盞酒,呈奉至其面前,歉然道:「府君,劉濃近年因功課較重,是以未能常來拜見,還望府君莫怪。府君知我劉氏根基淺薄,故,劉濃唯有苦讀詩書,不敢懈怠矣!」

宛拒?

丁晦神情微頓,但亦知他離及冠尚有兩年,此事亦急不來,持酒徐徐而飲。心裡則在想著,如何將兩家結通宜事體點明。

隨後二人閑飲慢聊,丁晦問及劉濃功課如何,劉濃皆溫言作答;再聞知他將於八月前往會稽,丁晦略作蹙眉思索,忍不住的問道:「瞻簀,汝八月前往會稽,莫非是至會稽學館?」

「嗯!」

劉濃點頭笑道:「確是前往求學!」

果真如此!!

丁晦證實心中所想,自己卻徹底愣住,握著杯盞的手不禁一抖,酒水晃出而不知覺。會稽學館,那可是上等門閥世家薈萃之地啊,便是中等士族想進亦有諸多評核,更莫說次等士族與庶族寒門。再加上近兩年,那陳郡謝幼儒因傷養病家中,故在會稽學館坐館,聽聞其脾性古怪致極:不得其喜,不入其內。

丁晦想及此處,暗暗將劉濃細看,見他面色淡然神色篤定,莫非其已有十足把握?心中更是忐忑:若這劉小郎君得進會稽學館,怕是指日將飛呀。如此一來,這通宜之好……罷,即便兩家結不得通宜或是作親,亦應繼續互相往來才是。那事,尚與他說了罷,看其如何作答。

既已拿定主意,丁晦略作籌措,沉聲道:「瞻簀,你可識得張芳此人?」

張芳?!

劉濃聞言稍怔,眉間暗凝,仔細一陣思尋,才恍然記起,當初石頭城的縣丞不正是叫張芳么!那弒兄栽髒的張憦已然伏法,然縣丞張芳卻得以脫罪。心道:朱中郎曾讓我提防,說其與江東張氏有瓜葛。六年間默無聲息,險些便將他給忘記。然,此時卻再度鑽出來,何意?丁晦怎會在此時提及這人?莫非……

鎮定!

悄然拂平心中驚意,面不改色的笑道:「六年前認識,此人與我有怨!府君如何得知?」

「有怨?」

丁晦持酒略頓,仿似恍然而悟,說道:「怪道乎,其一再致信與我,問及汝華亭劉氏之事,我尚以為他與瞻簀有舊矣!」

言至此處,再頓,渭然嘆道:「瞻簀,汝可知今年我去任後,將由何人接任由拳縣府君一職?」

劉濃淡然道:「莫非便是張芳?」

「然也!」

丁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徐紅滿臉,哈出一口氣,便想將心中籌算道出,亦好繼續施恩於人;略作側目時,卻見劉濃眯眼如鋒,逼人背骨作寒,話已至口又吞回,嘆道:「瞻簀,可有對策?」

「對策?」

劉濃似乎微奇,隨後淡然笑道:「府君,其不過小事一樁爾,何足言策。若其真欲謀我,上次讓其得脫一命,此次不知,能否,保家!來,府君飲酒!」

酒滿七分,徐而不疾。

寒意陣陣!

此時,丁晦才恍悟其為何敢殺周勰,為何周氏竟按捺忍止!此子,絕非善信之輩矣,亦非可覬覦之人矣!正如其所言,他聲望播於吳郡,隱約與王、衛相交,再結識江東陸氏、交好朱氏;八月又即將前往會稽,會稽之地,北地豪門盡聚,若再識得一二俊傑,振翅而飛何在話下。小小一個庶族張芳,就算真與江東張氏有所牽聯,一旦有錯失被其拿住,張氏豈會不顧自身而保他!

門閥,最無情矣!破族之災啊!

而自己方才竟想以此恩威並舉,幸而未出口矣!

丁晦惴惴的把著酒盞,心中則似翻江倒海久久難以平息,卻於此時見劉濃拂了拂袍擺,正了正冠,朝著自己揖手道:「不論事大事小,皆要謝過府君提醒之情!六年來承蒙府君殷切照拂,劉濃不甚感激,故有一請,望府君莫辭爾!」

罷了!此子不可欺!

丁晦將酒杯一擱,索性沉聲道:「瞻簀有請,但且說來無妨!」

劉濃淺淺抿得一口酒,淡淡笑道:「六年來,餘杭丁氏與華亭劉氏雖互有往來,然,府君知我劉氏人丁單薄,娘親出行亦甚是不便。如若府君不嫌,劉濃想兩家莫若結為通宜之好。如此一來,避諱較少,兩家之人走動也方便。不知,府君,意下如何?」

「啊?瞻簀!!」

丁晦震驚!

劉濃道:「府君,莫若不許?」

「許!!」

……

金日罩林,鳴蟬不止。

自丁府而出已是正午,劉濃面帶微笑,寬袖揮得輕疾。

丁晦則一路送至林間道口,目隨其牛車遠遠消失於垂柳盡頭,方才轉回目光,捋著花斑長須,對身側隨從渭然嘆道:「瞻簀,真人物也!」

牛車沿水而行。

劉濃看著簾外綿綿細流默然不語,心中卻在暗自揣度張芳之事。丁府君言其在由拳經營已達十五年,縣中縣丞、主薄、典史皆是與其相交莫逆之人,若那張芳真欲行不軌,大可聚而攻之,將其趕出由拳。不過劉濃卻覺得,此乃下策,縣丞亦好,典史亦罷,可交不可托,豈可將自身安危置於他人!不過,有得這些情誼在,日後但凡張芳有所舉動,至少亦能早作知覺。

張芳,打蛇不死,蛇必復!

嗯,張芳現任烏程縣丞,據丁府君所言,其為調至由拳頗是廢得一番心思,看來是真被掂記上了。只有戮力殺賊,豈有防賊之理!

若來,便來吧!若不來,我來!

這時,來福奇道:「小郎君,主母的車在前面!」

「哦,娘親?」

劉濃回神放眼,見牛車已穿過縣城鬧地,離略顯偏僻的酒庄已不遠;茂密的梧桐樹下停著五輛牛車,四個白袍與不認識的七八個隨從圍在外圍,內間鶯紅燕綠十來個女婢牽著手互圍。巧思、留顏、墨璃、玉畫四婢皆在,再內則是以帷幄倉促搭就的簡易蓬帳!

嗵!

心中莫名一跳,隨後大驚,踹簾而出,朝著梧桐樹直奔而去。而此時,巧思她們看見了奔來的劉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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