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55章 彼心可誠

翠燕卷飛,沿著柳樹兩側婉轉追逐,四輛牛車穿行於其中。趕車的車夫精神抖擻身披白袍,劈啪空鞭你起我伏,來回盤旋於青綠叢中。

待行至一座青山前,車隊停頓。

首車轅上的高大白袍,抬首看了一眼前方,濃眉盡舒,回頭笑道:「小郎君,到咯!」

簾張。

月白單衫自簾中飄出一角,隨後踏出一個絕美郎君,縱著劍眉抬眼四掠,見得山前青石道邊熙熙攘攘停著不少牛車,微微一笑,說道:「三官大帝香火好旺!」

車夫摸著頭嘿嘿笑道:「可不是嘛,咱們由拳三元殿,在整個吳郡皆是有名。」稍頓,他想了想,再道:「嗯,不過小郎君,聽說吳縣太滆寺也挺靈驗……」

「來福,三官大帝面前休得胡言!」一個聲音自車後傳來。

「哦,主母……」

車夫面色一紅,神色訕然,趕緊提了小木凳想迎郎君下車。誰知那美郎君卻洒然一笑自車轅一躍而下,隨後便朝著後面一群鶯紅燕綠迎去,邊走邊道:「娘親,兒子陪你上山!」

領頭的中年俊婦笑道:「虎頭,到得三官大帝面前,自然得上山盡柱香,只是你尚有事在身,若是耽擱不得,待回來時再去亦不遲,娘親有巧思她們陪著就成!」

美郎君笑道:「無妨,碎湖持我名刺去即可。」

一個打扮與別婢不同的美婢踏前半步,淺身道:「是,小郎君!」隨後再向中年俊婦萬福道:「主母,碎湖先行告辭!」說著便向後車碎步行去,身後跟著兩名帶刀白袍。

這群人正是華亭劉氏,此番劉氏母子皆至,劉氏至此是為給三官大帝進香祈福。而劉濃原本想去由拳見見丁府君詢問田籍之事,可半途卻改了主意,現下碎湖是內外管事,不如讓她先行料理。況且由拳尚有李催在,就算她不方便出面,亦可由李催代行。那丁府君是庶族出身,兩家打交道足有五年且相互和氣,此次想來理應無甚大事,便想陪著娘親上山,儘儘孝心。

三官大帝:天官、地官、水官,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最早的道教天神)。初為東漢張陵創立天師教所供奉,再經由其子孫張衡、張魯承揚。張魯更是以教首身份自治益州漢中等地長達二十來年,最後為魏武曹操擊破其政權。張魯雖降曹,天師教徒卻得以離開益州,向洛陽長安等地漫延,分為兩個派系:天師,五斗米。衣冠南渡後,天師教入江南,統稱五斗米道。

山林清幽,寬闊整齊的青石階上,往來皆是士庶秀麗女眷。因見劉濃風姿絕美,便紛紛駐足觀看,幸而此地乃是三官大帝道場,不然又定是一場圍觀。

劉氏樂得眼睛都開了花,而劉濃已被看的習慣成自然矣。

故作未知,扶著娘親邊行邊打量景色,但見沿著青石路兩側皆植著翠松,在其樹桿則掛著別緻的小木牌。走近一觀,但見木牌上拓著列列字跡,細細一瞅,竟是道家玄論:不欲視之,比如不見,勿令心動;此「動」何解?翻開木牌,只見牌下擱有符籙。

劉氏見兒子似乎挺感興趣,便笑道:「這些符籙皆得三官大帝賜福,若是有人自問能答木牌所問,便可伸手取至觀中對答。虎頭,你要不要試試?」

「罷了,娘親!」

劉濃微笑搖頭,攜著娘親繼續往上,一路所見這種木牌,皆是張陵所著《老子想爾注》內容,摘取的言論亦不與老、庄衝突,容易被世家門閥接受。便見已有不少世家子弟皆在看牌凝思,或有人取,或有人搖首而走。心道:難怪五斗米道在江東發展至鼎盛,看來已將眼光由平民轉移至世家,而這山中往來之人已有不少世家女眷。嗯,潤物細無聲哪……

牌樓極是清奇,不著琉璃色彩,反倒頗似潑墨山水,只作黑與白。劉濃淡然而笑,此道觀的觀主倒是個人物,不知是為迎合世家投其所好呢,還是自身便是個風雅人士。

徐徐入內,但見其中建築亭台迂迴,青潭四布,不似道觀更若莊園。前後共計三進三落,東西兩方皆有廂房,唯余正中內腹為三元正殿。

前進院落有巨大香爐,一大群信眾在此供香,辯其穿著皆是平民。此時,一個小道僮迎上前來,笑問:「敢問道信是那家郎君?」

劉氏唯恐兒子說錯話,便搶先笑道:「華亭劉氏,前來供奉三官大帝!」

小道僮淡聲再道:「原是華亭劉氏,不知劉郎君可是我三官大帝道信?」

劉濃心中微奇,面色卻絲毫不改,淡然笑道:「不知,道僮何意?」

小道僮笑道:「若劉郎君是道信,可由左側入三元殿進奉三官大帝;若劉郎君只是攜家眷前來,便可由右側而入,至清風亭飲茶安待!」

咦!

尚區別對待!

劉濃細細的打量著這個小道僮,年約十三四歲,長得眉清目秀,眼睛烏溜溜的極是靈動;有心嘗試其中不同,遂笑道:「先拜三官大帝再飲茶,可否?」

小道僮眼睛一轉,脆聲笑道:「可則可矣,然,劉郎君需知: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既見三官,若心中無存,何意?不若至清風亭飲茶吧。」

劉濃笑道:「既是如此,便至清風亭吧!」

聞言,劉氏暗中松得一口氣,此觀極講心誠,兒子未受三官大帝心印,是以算不得道信。深怕他與人爭辯,衝撞了三官大帝,趕緊拉著他笑道:「虎頭,你在亭中稍候一個時辰,若是不耐亦可四處走走,清風亭有幾處地方景色頗是雅緻呢……」

這時,小道僮伸手一招,再度跑來個小道僮,朝著劉氏行了個道禮,便引著劉氏與巧思四婢由左側而入三元殿。而那眼睛晶亮的小道僮則將手一擺,笑道:「劉郎君,且隨我來!」

道僮在前,劉濃在後。

小道僮時不時的回頭,似乎深怕其突地闖至三元殿去。劉濃心中好笑亦不與其計較,五斗米道傳道時,常演示以術法,非道信不可觀之。

這小道僮是怕我偷窺呀!

穿弄出巷,猛地入眼清涼,呈現一片曲水環繞的亭台,其間古松隱隱,鳥棲於上嚶嚶清鳴。亭中不見帷幔,陣陣清風徐拂,撩得亭中之人袍角紋展如旗。

三三兩兩相聚,皆是男子,或對弈、或交談,應是攜家眷前來的世家子弟。

劉濃漫掠一眼,見最邊緣處尚有一方小亭空著,便度步而至。來福將葦席鋪了,再將便攜矮案擺上,笑道:「小郎君,要煮茶嗎?尚有一個時辰!」

劉濃笑道:「不必了!」

慢慢的倚在亭角,眼光則逐著山間野景。此亭建得頗險,突出懸崖一半,可如此一來視野卻極闊,但見雲蒸霞蔚,灑落山顛作青黃。

遙遙的,有雁成行。

正閑漫著,突地眼神一凝,只見在右下方,飛瀑突瀉激得潭水漫霧似潮,在那瀑邊一側有人正跪于飛石上朝著雲海頓拜。其極是虔誠,每一跪拜皆是深深,山風掠起雪白襦裙,欲飛。

劉濃問小道僮:「此意為何?」

小道僮正欲離去,轉身瞅得一眼,淡然答道:「此乃祈福石,若是道信虔誠,便可於此為家人祈福!越是臨近心界,愈是靈驗!」

心界?石界吧!

劉濃心驚,探目而視,只見此時她慢慢站起身子,身後四個女婢欲扶,不知其說了甚,女婢們小心翼翼的退卻,她則抓著裙擺,踏向飛石邊界。而那飛石常年累月顯露在外,再經雨水打磨,上面長滿碧綠青苔,極滑!

危危!

藍絲履挪得極慢,卻極堅決。

驟然,不知她踩到甚,身子一陣亂晃,眼看便要跌落深淵。女婢們掩嘴驚呼,劉濃心中一緊,情不自禁的抓緊撫欄,指節作白。

慢慢的,她穩住了,拍拍胸口繼續往前。

「止步!」

劉濃猛然一聲大吼,吼聲出口方覺是自己呼出。而下方的女郎被他一驚,更加亂顫,藍絲履歪來歪去,兩隻手擺來擺去,險到極致。

別,別掉下去!

許是三官大帝聽見他的祈禱,女郎漸漸的穩住身子,雙手緩緩的端在腰間,平視著前方;或許亦有些怕,亦或許正在給自己打氣。

十息!

極靜的十息,劉濃仿似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有種直覺:她尚會往前……

果然,十息後她再次抓起裙擺邁步。

此時雲霧極深,飛石上的青苔綠亦隱隱約約,逐漸的,雪白襦裙仿若被霧海所淹,只餘一頭青絲梳作墮馬髻,兩邊各插一枚雪蓮步搖。

似乎能聽見步搖的叮鈴!

別再往前,你已經夠虔誠了,心揪!

時光漫流,墮馬髻終於不再前浮,慢慢的埋在雲海中,起伏。

劉濃松得一口氣,靠在亭角徐徐呼吸。

來福抹了一把汗,笑道:「小郎君,那小娘子膽子可真大!」

「嗯……」

劉濃慢聲而應,忽覺額間微涼,伸手一抹,竟已滿頭細汗,見那小道僮仍在,遂揖手笑道:「敢問道僮,心界之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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