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50章 美目盼兮

夜月高懸,喧囂的陸氏莊園回歸靜湛。

西園中被敲昏的諸人,在冰水的激發下神智慚復,盡皆向劉濃致謝不敏。劉濃看著這些狼狽不堪的世家子弟,暗中緩緩搖頭,特別是那張邁滿臉污漬,胸前儘是口水白沫。

劉濃心道:這便是祖言所說的豬醉了。

陸舒窈見左右無事,便未進院中,攜著亂舞竹枝的小郎君悄然離去。

劉濃、陸納辭西園而回雲胡院,自始至終陸納皆未給陸始好臉色。鬧騰了大半夜,二人不覺睏乏,反而頗有些興奮,索性對坐月下徹夜長談。

陸納笑道:「瞻簀上哪習的好劍術,幾可以一當十。今日與你相較,方知我輩皆是身弱體淺之輩爾。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數、書,怕是已然盡通矣!」

言至此處,挑著眉續道:「不知瞻簀,可否傳授一二啊?」

古之君子六藝皆通,射泛指弓、劍之術。春秋戰國時諸子遊學,多行山川水道,常有強盜攔路而劫,是以幾乎人人精通劍、箭。到得秦時,始皇雖焚書坑儒再收繳天下之兵以制武,然亦制不得諸子百家暗中攜劍而行。再至漢時,武帝罷百家獨尊儒術;為迎合朝庭,儒家子弟此時便有偏重,逐漸棄射、數、御而專攻禮、樂、書。直至三國,亂世滔天群雄並起,劍槊弓馬再度耀若星辰。

然,悠悠乎不過幾十年,自曹丕施行《九品中正制》後,士庶之間壁壘森然猶若天塹。高門大閥子弟仕途皆有彰可循,錦衣玉食下便甚少有人再習武,終成以文治將,以兵書御武之勢!

習武非是興趣愛好,而是長年累月的打熬!

劉濃暗忖陸納不過是一時起興,遂笑道:「祖言取笑了,習武乃末道之事。若要強健身體,劉濃有衛氏傳承的《五禽戲》,願以之相贈!」

「衛氏《五禽戲》?!」

陸納翻了個白眼,不屑的道:「休要糊弄我,家中尚存有稚川先生(葛洪)承自華元化(華佗)的《五禽戲》呢;我要學汝的劍擊之術!莫非,瞻簀看不上我這個笨徒弟?」

看來其想學啊……

劉濃笑道:「祖言倘若真想學亦並非不可,先得戒散,再將《五禽戲》習煉千遍,隨後每日練劍兩個時辰,如此七八載,兄應能有所小成!」

「啊!」

陸納面呈驚愕,隨後稍想便知劉濃所言非虛,名將非天生,但凡功成名就者,哪個不是自小苦練!自問吃不得那苦,遂哂然笑道:「散倒是可以戒得,但誠如瞻簀所言,劍乃百兵之首,若想有所成非一日之功。罷罷,我還是練我的五禽戲吧,雖不盡意,亦不至拘了這大好身軀。願學陶太守,年已五十尚搬磚不墮志;終有一日,我陸祖言亦將如朱中郎,披甲縱戈馬,指兵以北!」

「哦!」

劉濃暗驚,眉鋒不禁一揚,細觀其神色不似作偽。心中卻更為奇怪,非他信不過陸納,而是此時嚷著要北伐的,盡皆是北地世家,江東門閥大多隻圖安逸,誰願跑去洛陽、長安與胡人絕生死!在其記憶中,陸納以書文品性名傳江左,乃是最正統不過的儒雅人物,官至吳興太守、左名尚書。然,終其一生,亦和武事搭不上半點關係啊,難道史冊有誤,或是其抱郁而不得展志?

笑道:「文武皆可治國,祖言何必定要以身侍甲矣。」

陸納不知想起了甚,神色竟有些鬱郁,嘆道:「昔日阿父問我,其志為何。我言:新亭之聲,發之於昨日,不敢作楚囚相對爾。阿父言:南人固於江東,北地何干……」

言及此處,其略微一頓,子不言父之過,不可再續。然終是胸中積著少年盛氣,遂大聲道:「前幾日,自阿父處聞知,鮮卑段匹蟬殺劉琨劉并州,中原又少一錚錚漢家兒郎矣;如今縱觀,中原遍燃烽煙,飽受胡人蹂躪,十室不存二三,無數英雄兒郎盡皆翹首以望江東;然江東之地,大將軍卻屯精兵十萬而不前,意欲何焉?」

言畢,忍不住的以手捶案,面露赤顏。

劉濃震驚:鏘鏘之音!誰言江東兒郎不願匡複北土啊……

劉琨死了?其不得不死啊,此時之中原,各自為政,各自為戰,亂成一鍋粥。接下來的兩年,還將死掉一大批胸有復土之志的英雄人物……

王敦?王敦之意天下人盡知矣,奈何其兵權在握,遙遙鎮住建康,誰敢於此時說他半個不字?恐其早就在等待時機!

若讓其尋得借口,順著長江漫甲而下,誰人可擋?

晉帝司馬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爾!尚不得不給他陞官,聽聞剛升其為江州牧!再將王導升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公,希望能讓其顧著些皇家顏面,扼制其族兄,義固君臣也!

王導?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一面不得不苦勸族兄別反;另一面亦真心為司馬睿竭心怠力,望事有不諧時尚能保住家族根基。

而王敦,數年後必反!

這,便是如今之江東!這便是如今之天下!帝王不過是世家掌中玩物,而天下已非昔日之天下!

「瞻簀,瞻簀……」陸納揮手喚著。

劉濃眯著眼睛徐徐回神,悄然抹去心中痕迹,拱手澀然笑道:「祖言,莫怪莫怪,適才聽兄一言,竟不覺忘神爾!」

「哈哈!」

陸納拍案笑道:「有何怪焉,瞻簀乃性情中人爾!罷,此事現下言之過早,待你我有功名在身時再續不遲。來來來,長夜漫漫,咱們詠詩才是正理!我先來……」

言罷,長身而起,振了振嗓子,朗聲詠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我心匪石,不可以茹……」

一詩詠罷,讓劉濃續詠。

劉濃挑眉笑道:「不知是那家女郎,竟讓祖言以敖以游呢?」

聞言,陸納揮著麈的手猛地一頓,隨後竟面呈羞澀,搓手催道:「休得取笑,瞻簀乃醉月仙人,快快詠得詩來……」

真讓我言中了?

劉濃淡然一笑,亦不願再行追問使其尷尬,自案上捉了一杯酒緩緩起身。抬首時,恰遇一輪新月如鉤,泛著迷漫的氣息洋洋灑盡四野蒼闊,心道:洛陽與長安應亦同月吧?不知另一個世界是否亦同呢?你們尚好嗎?我的故人……我的親人……還有那個,我曾答應過將送你至洛陽的山鶯兒,你們,尚好否?

情不所起,一往而情深矣!

心中悠然深往,情不自禁的漫聲唱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聲音柔中帶沉,一曲如訴輕淺,婉轉而不媚,清悠而不愁,彷彿帶著淡淡的思緒飄至天宮,欲折桂花灑作星河,垂滿頭。

「妙哉!」

「妙也……」

兩個聲音同時贊道,一個是愣愣的陸納,另一個則從後院飄過來淡若不聞。陸納飲酒正濃,一時情懷盡開,索性跳至案上呼道:「小妹,你也來詠一首……」

半響,院後響起陸舒窈獨特的聲音:「折鉤斜斜向翠微,潭中鶴影,樹下逢君歸。流觴半曲青顏寐,對酒邀月仙人醉。玉中童子冉歌飛,湘竹掩衫,驀然凝蛾眉。琉璃鏡中問是誰?春風拂攔燕未回。」

「咦!」

陸納心中一跳,酒竟醒得七八分,苦著一張臉看向劉濃。

劉濃呆了!

這是詞不是詩,此時尚未有這類體栽。陸舒窈果真聰慧亦擅詠詩,明顯是在對他的「笑聲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做出回應。雖然很含糊、隱約不清,然,女兒家的心思本就細膩啊。

陸納暗道:苦也,難道小妹真的……

劉濃暗道:苦也,她果然誤會了……

良久良久,隔壁陸舒窈等了半天不聞他們詠詩,淡聲問道:「怎地不詠詩了?」聲音平淡而無奇,可若是細聽,裡面帶几絲捉摸不定的輕顫。

陸納苦笑,小妹多半對瞻簀生了情愫,自小她便被阿父嬌縱慣了,看似柔弱骨子裡卻極是好強,一旦拿定主意誰亦改不了,若真是如此,阿父恐得氣死。再轉念一想:嗯,小妹倒是頗具眼光,瞻簀如此美玉,誰家小女郎見了會不喜愛呢?怪不得她要我帶瞻簀住這雲胡院,以前尚以為她是喜瞻簀之詩,現下看來……唉,若論相貌才學倒亦般配,可倒底家世相差過甚啊……

劉濃捉著酒杯淺抿,不著痕迹的打量著陸納,見其面顯尷尬猶豫,遂笑道:「祖言,天時已甚晚,明日尚要遊園,不妨歇下罷。」

「瞻簀!」

劉濃按膝而起,定眼看著陸納,慢慢搖頭讓其寬心,笑道:「祖言,改日再聞君徹夜詠詩!」言罷,一個揖手轉向室內。

唉!

陸納暗暗一聲長嘆,看向後院,柔聲道:「小妹,改日咱們再詠。」

「知道了。」

陸舒窈幽幽答著,身側的小郎君突地悄聲道:「阿姐,你之心意我知也……」

「你知?」

陸舒窈伸出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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