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43章 誰能知君

陽光斜透華榕,泄入花圃金絲蘭,半叢明媚,半叢清冷。

劉誾與革緋攜著四名白袍佇立在階下,俱都斂首不作聲,只余絲絲蘭香紊繞唇鼻之間。來福挎刀而至,見得此景,輕輕拍了劉誾一掌,笑道:「起得恁早,小郎君起沒?」

劉誾低聲笑道:「適才夜拂進去了,想必正在服侍小郎君梳洗。」

來福偏首看見革緋,面顯羞澀,籌措著按刀上前,闔首道:「來福,見過革師!」

「嗯!」

革緋稍稍淺身,臉頰輕皺。

來福見了她的笑,摸著腦袋嘿嘿傻笑兩聲,隨即疾疾的向台階行去。李越是來福和劉濃的習劍老師,可他們初習時卻是革緋在調教,別看革緋清秀文弱,一身本領高強,等閑七八個漢子休想自她手中佔得些許便宜。而且,革緋性子剛中帶柔,調教時曲直皆俱,來福被她揍過好些回!

見面怎不尷尬而逃?

剛至第三階,門「吱呀」而開,夜拂從屋內跨出來,徑自俏立右側。

來福迎上前,呈上一方朱紅名刺,笑道:「小郎君,有人投帖!」

「哦?」

劉濃踏出屋內,接過帖子略掃一眼放入袖中,向劉誾和革緋笑道:「本想去渡口相送,奈何有人投帖。罷!我便不去送你們了,唯願一路隨風!」

「是!」

眾人低首而應。

劉濃稍想一下,走下台階,對革緋道:「莫忘記,把禮物呈至衛府,嗯,尚有王羲之郎君!」

革緋道:「小郎君,且寬心,革緋知會得!」

「小郎君!」

這時,劉誾跨前一步,單膝跪地,白袍盡皆按刀而隨,就連革緋亦半伏。劉誾揖手沉聲道:「誾去矣,一切,皆待小郎君,青冠漫建康!」

言罷,劉誾率眾而走,革緋略略落後其半步。眾人行至院口,正逢祖盛前來尋劉濃,劉誾知他是小郎君好友,微作闔首而禮。

這打扮是要遠行啊!

祖盛心中雖是驚奇,卻知此乃劉氏內務不可多言,腳步加快,恰逢劉濃正向他對行而來,便笑道:「瞻簀,今日可能起行?」

劉濃笑道:「正要與茂蔭言此,適才橋氏投帖,恐我尚需滯上一日,若是茂蔭兄心急歸家,不妨先行。嗯,酒已然備好,置在兄之車中。」

吳縣橋氏,次等士族。

祖盛揚著濃眉,將劉濃上下一陣打量,隨後腆著肚子,負著手,歪著嘴笑而不語。

「茂蔭兄,笑甚?」

劉濃被他瞅得略有不安,橋氏與劉氏雖皆為吳郡士族,可劉氏乃新晉,昔年各士族自持身份亦並無來往,今日卻前來投帖,他心中亦暗覺奇怪。

「哈哈……」

祖盛怪聲笑道:「昨日之虎丘,瞻簀之美名,兩相同輝矣。快去,快去,莫讓客人久待!我尚不急歸,便待瞻簀事畢再同行,尚想多飲些竹葉青呢,莫非瞻簀捨不得?」

……

江東橋氏,出自漢末廬江橋公,橋公有二女:一名橋璃,一名橋婉。兩殊皆為國色天香,孫策娶橋璃,周瑜納橋婉,至此橋氏一時顯赫。奈何孫策與周瑜盡皆短命之人,橋璃早夭,橋婉亦如;隨後不知何故,橋氏一分為二,一居義烏,一居吳縣,族望亦隨之銳減;再過悠悠半百之年,義烏橋氏尚有英才偶現,可這吳縣橋氏卻愈發日薄西山,自江東上等門閥一墜再墜。

三年前,譜碟司例行評核時,將其降為次等士族。

橋然,吳縣橋氏家主,年方十六剛及冠;其族人丁凋零,以往一族兩支,如今只餘一支。其父早夭,弟妹皆幼,是以他十六之齡便身為家主,身負重任而步履蹣跚,讓這個面目英俊的郎君時常秀眉深鎖。

春燕鳴啼,啾啾。

「唉!」

橋然眼光隨著翻飛之燕而溜,長嘆一口氣,手中的茶晾了尚未自知,淺抿一口,苦澀。世家便是如此,若無英才輩出,再無連理依撐,如今尚是士族,焉知數十年後豈不輪轉?心道:華亭劉氏是新晉士族,應不嫌我橋氏落魄,若能與其相結,兩家守望互助,說不定便能度過年底的審核。若是能再進一步……不知可否……

「噌噌!」

廳外廊上傳來一陣木屐聲,橋然擱下茶碗,正冠而肅目。只得片刻,廳門口便出現一位美郎君,身形頎長近七尺,面若冠玉點朱紅,身著月色寬袍,頭戴純烏青冠,行進之時袍袖生風。面上神色則不溫不徐,淺淺含著笑意,溫文而儒雅。

華亭美鶴,劉瞻簀!

橋然徐前三步,揖手道:「橋然,見過劉郎君!」

劉濃側身微避三寸,還禮道:「劉濃,見過橋郎君。讓郎君久候,心中愧矣!」

稍事寒喧,對案而座。

二人聊著詩文與學識,橋然敏而不健,卻每每皆有獨到論解,令劉濃心生好感。命來福置酒,酒至三酣,那橋然便有些熏熏。

其持著杯盞,笑道:「瞻簀,若論酒,當屬竹葉青為天下之首;若論音與詩,青俊之輩,亦當屬華亭美鶴;若論清談辯論,吳郡之間,亦在瞻簀與顧氏女郎爾。可若論棋畫,雖有吳郡驕傲陸氏女郎書畫雙絕在前,然橋氏亦不敢使其專美也!」

言下之意,若論棋畫,當屬他橋氏。

棋之一道,劉濃粗略相知,而畫亦只觸皮毛。依其見聞,所識之畫,唯衛協可堪至天工,不想橋然卻有這般大的口氣,心中稍驚,遂笑道:「橋郎君過贊,華亭美鶴不敢當矣!書、棋、畫三道,我皆不通,正待日後尋訪名師,亦好稍沾風雅爾!」

橋然面染酒色,再飲一盅,笑道:「瞻簀何必過謙,自昨日虎丘雅集後,吳郡之地,不日便會傳遍華亭美鶴之名,我亦不過是提前幾日罷了!」

言至此處,稍頓,摸索著酒盞終下決心,再道:「適才所言,瞻簀想來必是不信,也罷,恰逢一畫,正待請瞻簀一觀!」

劉濃笑道:「願請觀之!」

「啪啪!」

橋然輕拍其掌,候於廳外的隨從聞聲而至,揭開手中長盒,其中正卧一卷。橋然將卷取出,徐徐展於案上,畫長五尺、寬兩尺,邊角染蘭。

「但請一觀!」

橋然展畫之後,便微微傾身,捉著酒盞徐飲,眉角卻注著劉濃一舉一動,見得劉濃面顯驚愕,隨後微現坨紅,他心中一松,酒便空。

這是一幅人景畫,畫中人物眾多,圍坐於曲水之畔,神態各不相同。其中有個月袍青冠美郎君,正持杯頓足水畔,欲言。水中倒映著一個絕色小女郎,絳紅似梅,正反手指向身後桃紅。

畫面就此凝固!

仿若紙面生風,悄悄裂著美郎君的寬袖;水中則藏影,絳紅小女郎的眉間,凝著絕然與冷凜。而再觀那持杯郎君之神色,面色未起波瀾,可眼睛!

眼底深處,有一抹不忍觸之,若霧籠明湖。

作畫之人,顯然亦曾參予虎丘雅集,未去捕捉劉濃的慷慨而敗群英,亦未曾去描繪他吐詩而震四方。單單抓住了這一瞬間,眾人皆忽視的眨眼之間。

震驚,淡傷,欣然,逐一而來。

劉濃左手輕顫,右手借壓畫角,將其撫平,渭然而嘆道:「此畫,描神已致極,敘事已俱魂;若論畫風及心筆,唯衛氏郎君可比美矣!」

隨後,朝著橋然長揖。

橋然側身而避,還禮笑道:「此畫非我所作,不敢當瞻簀之禮也!」

……

「瞻簀止步,他日再逢!」

橋然踏出劉氏酒庄,揮著寬袖而去。牛車遙行,穿竹林過柳,垂柳盡頭處,有兩輛牛車歇於溪水之畔,幾個小婢正采著田間野花。

見得牛車行近,有個小俏婢碎步疾行至車側,低聲道:「小娘子,家主郎君回來了!」

「嗯!」

簾內一聲低應,慢而軟。聲已止,餘音尚不散,留一縷輕撩。

橋然下車,大步邁至車前,笑道:「小妹,等得久咯……」

簾內人輕聲道:「阿兄,咱們速回吧,三弟身子弱,若無人精心照管,怕又染風!」

聞言,橋然眉色黯然,仰天嘆道:「天不佑我橋氏,族人體多贏弱。小妹亦需多鍛身子,不可終日只知作畫。」說著,自懷中掏出一疊細絹遞給小婢,再朝簾內柔聲道:「這是衛氏傳承的五禽戲,每日習上三回!昔年衛叔寶身子更弱,依得此戲,亦……」

橋然猛地住口,簾內無聲。

半響,清伶的聲音漫起:「阿兄,他,他怎麼說……」

橋然有心逗弄小妹,故意笑道:「瞻簀,古之君子也!待人溫文,如沐春風也!嗯,其人美絕大氣,其詩絕秀,其論高雅……」

「阿兄,咳……」

簾內低傳一聲輕咳,橋然面色大變,踏前一步,驚問:「小妹,可是身子不適?」

稍徐。

簾內人淺聲嘆道:「阿兄勿要為我憂心,我的身子一向好著。阿兄此去已有兩個時辰,想來與他交談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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