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41章 對坐雲中

春風慢漫,恰作柔旋。

陸舒窈淺抿嘴唇,看著對面的郎君,她能猜出來,為何他對自己有敵意。唯有情方可真無累,雲淡風輕的背後藏著唏噓與暗悲。

按著腰腹微傾,軟言:「劉郎君此論,舒窈從未聽聞,若依此言,三歲孩童漫遊于田間,所唱之哩曲亦可為詩咯?」

此言雖軟看似亦不具鋒,卻讓劉濃皺起眉。自曹丕始,詩文一改古風,格律甚嚴,且多行之以華麗而雍容;是以,不論是在新亭或虎丘所詠之詩,立意皆受人稱讚不絕,唯獨文風皆視為過淡。自己如今人微言輕,豈敢居之道高,半晌,方才答道:「亦可為詩,然有分,達則至廟堂,閑則漫山野!」

「哦……」

陸舒窈稍稍有些失望,眉心凝作淺川,隨著四個女婢離去,行至一半,忽又回頭,眨著眼睛說道:「我尚有一請!不可劉郎君可允否?」

劉濃唯願她快些離開,趕緊揖手道:「陸小娘子,但說無妨!」

陸舒窈道:「方才,劉郎君言可再行月,能否將那未行之月,行之?」

「啊!!」

劉濃不料她竟記著這事,微張著嘴,汗顏,雖自問懂詩,可作詩實非己長。適才被逼之下連借三首已是心中忐忑,若再借便只有……

半響,未曾作聲。

陸舒窈見他面紅似朱玉,明湖之眼隱隱攔著層秋霧,心中更奇,追問:「莫非,劉郎君怕詠出後,無人可識得么?舒窈自問……」

「敢不從命!」

劉濃略作揖手,壓住其話頭,隨後朝著東面深深稽首,正冠、挺身、肅意,朗聲道:「明月幾時月,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

前兩句方過,陸舒窈便眯起了眼,情不自禁的默隨、低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人有悲歡離合……千里共蟬娟!」

邊念邊行,邊行邊思,詩畢,人已遠。

至曲畔,她回首,淺淺萬福。

而此時,餘眾亦悠悠,皆被這樸素無華的詩句所牽引,幾欲生風而舞。陸納不飲酒可自醉,繞著青石徐踏,時爾擊掌,時爾渭嘆;郗璇久伏的首,緩緩而抬,稍徐,再度疾書;顧薈蔚眉間輕鎖,晰白的手指輕扣,一慢兩快;郗鑒手頓,良久,落子,噼啪!

「玉仙爾!」

不知是誰,巧巧一聲嬌喚。頓時,香囊再飛!

看著那些飛舞的香囊,劉誾笑道:「來福,準備收香囊!」

「啊?!」

來福苦惱的揮著手中的布囊,喃道:「太多啦,這得多少年,才能佩得完啊……」

……

待香囊收走,有女郎持著一枝桃花,趁著小婢們慫恿,羞羞的將其擱在美郎君的面前,一抬眼溺了進去,半響,才提著裙擺飛步而下。

嬌羞無限限!

稍徐。

有人開了頭,除了顧、陸,其餘諸女郎皆紛紛上前,或置花、或拋果、甚至有人丟簪子,而實在沒有東西給的,猛力的看上幾眼。若是能得美郎君回目,必凝住也!必開懷矣!

陸納笑贊:「瞻簀,美男子也!若游建康,怕不與叔寶昔年同矣,定至萬人空巷也!」

「然也!」祖盛深以為然的點頭而附。

陸納見得日漸徐然而落西,雅集將止,笑道:「尚不盡美也,當助瞻簀平步凌雲!」隨後,昂首大聲道:「瞻簀,願聞音嘯山顛爾!」

「君願聞,我豈能不奏!」

劉濃爽朗而笑,緩緩朝著陸納揖手,其風姿極是超脫,又惹一陣眼波。看殺!現在他總算領盡衛世叔昔年之苦,趕緊命來福捧琴而至。

來福低聲道:「小郎君,真巧,方才嫣醉來了,叫你鳴《漁樵》!」

「嫣醉?!」

劉濃心驚,放目四逐,山間花紅人綠,四下里皆浮著襦裙飄飄,哪裡還能尋得著她的身影,悄聲問道:「人呢?阿姐可至?」

來福擺著琴,搖頭道:「嫣醉已經走了,至於小娘子,來福未見。」

「嗯!」

劉濃徐徐吐氣壓住心驚,暗道:楊少柳早間出行,果然是來虎丘,她讓我鳴《漁樵》,那是合奏之曲,可以對琴,亦可琴簫作句,難道……

來福擺好琴便走,琴為焦桐,案為曲楠。

劉濃手拂琴面,心有所思,斜身朝著遠方亭內揖手,卻正逢周札立於亭角,撫著銀白長須注目而視。

不可污琴!

罷,就行《漁樵問》!

劉濃長身而起,向陸納揖手道:「祖言,借酒一盅!」

「借酒?何止一盅!」

陸納眉間飛揚,取了腰間小酒壺,朝上便扔。劉濃揮手攬過,持壺便飲,酒灑入喉,竹葉青!

半晌,其意昂昂,其色盎盎。

徐座。

閉目靜神,有風拂面微熏!

這《漁樵問》非比一般琴曲,轉折之間極究功力。雖持琴便可彈得,卻未必能附得、鳴得!就連劉濃亦對此曲把握不大,不得不借酒附魂。

我亦醉……

琴起!

「嗡……咚、嗡……」

只得一撩,三聲!仿似低不可聞,卻又漫遍山野。音出,周札頓顏身子前傾,漁樵問,一音帶三弦!陸始眉目俱凝,手指微張,似沉、似愕;陸納則睜大了眼睛,不知他怎要鳴此曲,難矣,難比登天矣!陸舒窈頭往左偏,眼睛眨亦不眨;顧薈蔚本在作書,筆滯,墜落一墨;郗璇再驚,手中之筆,沉若千斤!

音低!

似乎綿盡山谷,被水一埋,漸爾無聲。劉濃的手虛揚,似待。

「仙嗡……咚、咚咚……」

有音不知起於何方,似由天而墜,漫起,恰作一個對句,將所有人的經弦繃緊。勾指再緊!驟放!!

果然來了!

劉濃猛地一震袖,飛指,唇間揚笑,不愧是授琴之師楊少柳,切的極妙!

對琴!

彼方竭,我正蓄,蓄之以洋洋,泄之以山川!我正竭,彼將歇,對之若川,對之若山!

抹指!鉤指!撩指;泛音、按音、散音……

逐逐逐!勞勞勞!舉盡塵淖之騷騷!

漁漁漁!整頓絲鉤,著青山!

漁道是:長江浩蕩,白蘋紅蓼!

樵道是:飲泉山中,江山不換三公!

漁問:子何求?

樵答:綠樹青山,對坐雲中!

青冠起伏,鉤指對撩指!月袖展浪,按音見散音!淺時,劉濃顫抹藏芥,深時,楊少柳縱指雲間!洋洋時,可見飛瀑傾泄,連而不絕;低鳴時,仿似對坐,紅袖勸酒!

那一聲聲,天外飛勾!

不見柳,不見袖,唯有對稽人漸瘦。

倏爾,一聲高合,齊頭並進;眾人心弦隨之而飛,暢遊、不知天地尚存,不知時空正流!慢慢,楊少柳退走,退走,默而無聲,聲卻猶留;劉濃緊奏,悄進,悄進,進至頭矣,無須回首!

劉濃:「仙嗡……」

楊少柳:「嗡、咚!」

「嗡!!!」一聲按指!

「咚……」

淺淺,默默。

音絕!

劉濃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面紅如坨,眼中欣喜之色漫而闊,久久不可回神!若無楊少柳之助,他定彈不出此曲!而整個虎丘亦皆疑,山間音去,不論是貴是寒,人尚未還!

陸舒窈最先醒來,漂亮的眼睛在劉濃身上徘徊,突地驚起,提著裙擺奔至高處,遙遙望向遠方,青叢悠悠,綠樹婆娑,只見一抹淺紅漫在其中,漸行漸遠。

「此人是誰?」

「可至天聽,人間不復聞!若真想知,得問那位劉郎君!」不知何時,顧薈蔚亦行至此,眼光漫逐著牛車消失在天際,語音似喃。

「劉郎君……」

桃花簪輕顫,美麗的小女郎看向飛石。

飛石之上,劉濃按膝而起,朝著下方長長揖首,眾人皆還禮。就連顧、陸,亦不敢輕怠。

亭中下棋的幾位長輩,慢慢度下來,陸玩把劉濃細看,笑道:「原來路上操琴者是你!此曲更佳,鳴者有心,聞者幸甚!」不待劉濃接話,轉身向族兄陸曄道:「阿兄,切記華亭劉濃矣!」

陸曄見劉濃風儀絕卓,受人稱讚亦不驕,心中暗自點頭,因其份屬次等士族,不好當眾給以過高贊評,但亦笑道:「為王拔才,乃我份內之事。琴詩皆絕,功課亦不可墮,且待日後。」

這是教晦,表明陸曄已將他置入眼中,劉濃不敢自持,退後三步,默揖。

……

下山後,陸納本要與劉濃、祖盛一同返回吳縣,奈何其父陸玩受劉濃所激,說要考究他的功課,只得悻悻而隨。臨走時,邀劉濃擇日與其在華亭陸氏莊園相會,劉濃早已拿他作友自是應允。目送其離去時,恁不地一眼瞥見那陸氏小女郎,兩目相對,劉濃不敵避走,陸舒窈悄然淺笑隨婢而去。

祖盛要回婁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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