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38章 心若冰澈

吳縣西北有虎丘,乃江左丘壑之表率;吳王闔閭葬於此,落葬三日後,逢白虎蹲其上而夜嘯,聲聞百里。山中碧樹婆娑,青徑幽幽,曲水湛湛,鳥鳴兔走不絕於耳眼。

將及此地,初日映半山。

其中已有附近士族、寒門子弟,三三兩兩攜而逐上。劉濃和陸納出牛車,撿了條人煙較少的小徑,一邊徐覽景色、一邊漫向山顛。

陸納因飲不少酒,走路有些飄然,笑言:我意已如仙,縹緲雲海間。

你如仙?!

劉濃心中好笑,徑中多青苔,恐其腳下有失,便落後半步看護,笑道:「上山再做仙!」

「哈哈……」

陸納放聲大笑,笑畢,側目看著他,奇道:「唉,瞻簀,我著實奇怪,你又不好酒,怎地就能釀出竹葉青這等神物來?」

劉濃笑道:「好酒非酗酒,酒通脾肺,少飲亦可益身!日後,每逢月中,皆會有三壇竹葉青相伴祖言、助兄成仙。」

「此言當真?」

「當真!」

「妙哉!」

陸納精神頓來,抓著根松伯,朝著山下便詠:「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以燕樂。南有嘉魚,烝然汕汕;君子有酒……」

劉濃上前一步輕扶,防其滾落。一眼卻見在山下,陸陸續續的牛車停歇,隨後從車中走出身著各色襦裙的世家小女郎,皆是十四五歲年紀。心中極奇,此時雖不拘女子外出,但如這般雅集,卻甚少會有世家女郎參予。非為別因,實是晉時名士大多喜歡攜妓出遊,恐引人誤解爾。

遂奇道:「祖言,怎地會有世家小女郎前來?」

陸納笑道:「此次雅集,乃上巳節之續爾!」

三月初三上巳節,每逢此節,不論男女皆會身著春服而游山,尋一清溪之源,祓禊卻污災。再行水於宴,臨水浮卵、臨水浮棗、曲水流觴。劉濃未料到今日竟是上巳之續,轉而恍然,司馬睿為司馬鄴服斬衰,至今年三月而止,再由王導倡素節以合,是以江左世家今年上巳節便只行了祓禊而未有行雅。此節又有相思節之稱,世家女兒們若臨場相中那家子弟,便會行文考究;若能得隨心意,說不得則會成為一段佳話。

漫遊至劍池,有白練至飛石角激出,貫入一方清潭。尚在數十步外,絲絲水氣便已撲面而來,有幾個儒冠正迎著濕風歌詠。

詠的皆是《毛詩》,有《邶風綠衣》、《鄭風子矜》、《秦風蒹葭》各不相同,有人坐於地,有人跨於樹,亦有人揮著麈。

這時,有人在水瀑邊掬了一棒水,朝天亂灑,邊灑邊笑,愣不妨竟潑了路過的劉濃和陸綱一臉。迴轉身,看見劉濃和陸納前襟皆濕,他竟若無其事的轉身繼續弄水。

匆匆一瞥,年約十二三歲,眉宇間溢滿傲氣。

陸納喝道:「顧十八,顧舍人便是如此教導你的么?安敢如此妄為不知禮!」

他仍不回頭,脆聲道:「天地皆為我衣,我自濯我身,與汝何干?」

「天地皆為我衣?」

陸納冷笑:「汝當汝是酒仙劉伶不成,沒有劉公那骨子裡的精魂,凝出的儘是些污濁之泥!不過是魂似左太沖習潘岳,狀若東施效顰爾!」

說到這裡,他突然一頓,朝著劉濃尷尬道:「瞻簀莫怪,莫怪!令祖,乃我最敬佩之人……」

劉濃笑道:「怪在何矣?我祖若聞知此語,亦必擊節而贊也!」

陸納這翻言語,天地皆為我衣,出自酒仙劉伶。劉伶放達不羈,於醉後赤身裸體呈於室中,世人譏之,他則笑曰:我以為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諸君為何入我褲中?而左太沖與潘岳:潘安貌美,少時攜彈弓出洛陽打鳥,被洛陽女兒圍住輕薄。大才子、大丑男左思(三都賦,洛陽紙貴,說的就是他)見了,效仿之,結果遭洛陽女兒以石相擲!唉,同是男子具才華,卻不同命!

顧十八,太子舍子顧和之子顧淳。顧氏與陸氏面和心違,若究其原由:有早年洛陽舊事,亦有東晉初顧氏侍北之因。兩家明爭暗鬥已久,一旦遇上,表面看似和氣,暗地裡卻總要你來我往一翻方才甘心。

顧淳猛地回頭,指著劉濃大喝:「汝乃何人?我與陸小七說話,干汝何事!」

劉濃見其傲中帶嫩,偏故作張牙舞爪,心中只覺好笑,淡然一笑,不予搭理。

「喲!」

陸納亦才十五六歲,再因飲酒,氣血正盛,上前一步,喝道:「顧十八,指人皆向已,汝不是極擅辯難么?來來來,我陪你辯上十場!」

說著,斜斜倚著身側一株彎松,朝顧和勾著手指。

「阿弟!」

顧淳正要怒斥陸納,一聲輕喚至上方傳來。聽得聲音,其面上神色一正,竟瞬間肅臉,規規矩矩的抬目,朝著瀑布上方眨著眼睛,做天真狀:「阿姐,你怎麼跑上面去啦?」

聞聲,陸納騰地一下從松樹的歪把子上彈起來,連眼亦未抬,便訕訕的朝著潭水上方,揖手說道:「陸納見過顧小娘子!」

劉濃心中生奇,抬目而望,只見在三丈高的飛石之側,飄著一叢大紫。身著漢時曲裾深衣,層疊而上,寬大的腰帶將腰身攏得極細。視野至下逐上,辯不出面目,只能見其籠著巾幗髻。

很別緻,內斂的張揚。

飛石上的女郎淡聲道:「快上來,莫再玩水!」

「哦!就來……」

顧淳低著頭,像個委屈的孩童,與先前判若兩人,攜著兩個隨從疾疾的隱在青石後。飛石上的女郎默然退走,陸納鬆了一口氣,回首尷尬的說道:「你莫笑,她是顧薈蔚。若論清談,當屬吳郡女中翹楚!不,就算是男子,恐亦罕有對手!」

劉濃笑道:「祖言兄,敗過?」

唰!

陸納臉騰地一下全紅了,攬著劉濃的肩便走,一邊走一邊吱吱唔唔道:「敗,敗則敗矣!敗亦屬正常……快走,快走,臨水行雅將起,咱們……哈哈……」

「叮咚,咚!」

清脆的小鼓聲響在山顛,這是在傳召散落四處的世家子弟前往。

剛剛到達山頂,還沒來得及往周圍看上一眼,候在六角亭里的陸始便迎面而來,先是朝著劉濃微一拱手,笑道:「劉郎君,《廣陵散》已復完,這便歸還!」

將譜遞給劉濃,然後急急的拉著陸納欲走,嘴裡則道:「七弟,阿父四處尋你,快快隨我去!」

陸納不願舍下劉濃,想邀劉濃一起。

劉濃漫眼一看,見陸始隱皺雙眉,心中已然有數,便笑道:「祖言但去無妨,我若與你一同前往,左右皆不識,飲詠皆有滯,於行雅無益!」

「罷後同回,不可有始無終!」因陸始催得急,陸納只好隨他而去。

放目而視,此時此地人頭攢涌,四處皆是身著華服的世家年輕男女,更有數倍家隨穿梭於其中。曲水彎曲有九轉,水清見底可鑒人。世家子弟們沿著寬不及丈的曲水對座,家隨奉上矮案瓜果,年輕子弟們或攀談、或詠蛾,姿態俱是洋洋。在水的源頭,坐著幾位儒服高冠的長者,因隔得較遠辯之不清,只隱約見得郗鑒位居正中。

「小郎君,咱們的案擺在哪兒?」

來福摸著腦袋,一臉的犯愁。他們來得稍晚,好位置皆被人佔去,特別是臨近顧、陸等世家女郎們的地方,幾乎無處可以落針,而前八轉亦是人滿為患。

「來晚啦!」

劉濃洒然一笑,仔細一尋,見在柳叢後,九轉最末之處有一汪清水澈得喜人,背後尚有幾叢青松,甚合心意。便命來福、劉誾鋪上絹席、擺案。

將將坐下,曲水的對面行來一個郎君,左看右看嘆了口氣,命隨從將案席擺下。落座之後,面色猶有不喜,聞得對面的酒香,不由得抬目一視,隨即眼睛大亮,揖手道:「婁縣祖盛!不知是哪位美郎君當面也?」

婁縣?挺近!婁縣祖氏庶族寒門。

劉濃笑著還禮:「華亭劉濃!」

祖盛一聽華亭劉濃,眼神更亮,笑道:「早聞華亭劉氏珠聯生輝之名,不想今日得見也!方才聽言郗公亦至此,為何劉郎君卻在這等偏遠之地落座?」

不待劉濃回答,他又憤然道:「來得稍遲半步,佳位皆無。唉,佳人恐怕亦無也!」

劉濃笑道:「不論坐於何處皆可行雅,何必太過在意!」

祖盛道:「劉郎君此言謬矣,莫非不知今日之雅集,顧、陸等世家女郎亦在,若是能得其青睞……,就算我的風姿入不得她們之眼,可劉郎君此等風儀……」

「請飲酒!」

劉濃淡然一笑,用細長的竹竿挑了一盞酒遞過去。這竹竿鑲著扁平的小木板,是來福剛去取來,專為稍後曲水流觴所用。

……

陸納隨陸始一陣疾行,至水源之處頓足,見兩側皆坐著長輩,其中一位寬袍玉冠,蓄著三寸短須,正與其父陸玩侃侃而言。略一掃眼,發現身著白儒服的周札亦在對面,心中思及前些日在吳縣官道之中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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