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27章 臨亭訪雪

雪簌簌落了一夜。

鶴紙窗透著瑩白,映得屋內朗朗。過了整夜,矮案上的一品沉香尚在寥寥。劉濃睜開眼睛,昨夜睡得淺,聽了徹夜的蕭蕭。

撐起身子,正準備喚一聲,想了想,不作聲。雞還沒打鳴呢,太早了,就讓碎湖多睡會。昨夜前半宿,自己練字,她也一直陪著,怕是剛闔眼不久。

穿上新制的月色夾袍,袍身暗布著綉紋,是海棠。這是自己的老師,楊少柳所綉。嗯,看來她真是極喜海棠。

扯了一根飄帶,把頭髮一攏,系了。

躡手躡腳的穿出卧室,經過中室,墨香猶凝;來到前居,侍榻上的被子微微拱著,從斜角里探出一把秀麗的青絲。

觸眼一截雪藕歪歪的擱在床邊,嗯,怎麼把胳膊露在外面,不怕著涼嗎?

劉濃皺了皺眉,上前輕輕抬起她的手臂,想往被子里塞。觸手一片軟滑,像是捏著一團溫熱的海綿。心中不由自主的一跳,手上就加了勁。

「嗯……」

碎湖醒了,懶懶的把被子拱起來,伸了個懶腰,這才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小郎君正在床邊傻呆。

懵懵懂懂的問道:「小郎君,怎麼起得這麼早?」

劉濃不答,眼睛是直的。

碎湖獃獃的看著他的眼睛,順著往下一瞅,唰!整張臉紅透了!啾的一下,縮回被子里,半晌,才後知後覺的憋出了一聲尖叫。

「呀!」

劉濃被這叫聲一驚,猛地轉過身,嘴裡亂嚷:「我不是故意的,我啥也沒看到,真的,我一下就蒙……」

騙人!

晉時女兒的褻衣為羅裙,薄似蟬翼,方便透汗。剛才那一翻注視,雖是隱約,可巧巧突突,又怎能說沒看見。

碎湖鑽在被子里,羞得手腳都在打顫,轉念一想:小郎君還小著呢,就算看了也沒啥呀,而且我是他的近身侍婢,終有一天,還是要讓他看光光的。聽他還在嘟嚷著,又覺得有些好笑,咬著嘴唇,扯了被子外面的中衣,藏在被窩裡穿好了。這才推開被子,卻發現小郎君正往屋外走去,趕緊叫道:「小郎君,你還沒有束冠呢!」

劉濃搖了搖頭,把腦子裡的一團糟趕走,鎮了鎮神,說道:「不用了,想去外面看看雪景!」

「等等……」

碎湖胡亂的穿上外衫、襦裙,急急的下了床,拉著他走到矮案邊坐下,一邊給他梳頭一邊道:「一會還要去楊小娘子那兒習書,不束冠怎成,不可失了禮數。」

替他束了冠,又跪坐著替他理著袍擺,也不敢看他,嘴裡低聲道:「這兩日,我按小郎君給的圖樣,制了一套箭袍。等下半日,試試看合不合身。若不合身,我再改。待穿上它,和李先生一起習劍,也能輕快一些。」

「嗯!」

劉濃輕應一聲,掠眼而過,便見在她的床頭,疊著一件月白箭袍,腰身修長,袖口窄小。往日穿著大袖寬袍習劍,確有不便。

碎湖給他穿戴好,取了熱水洗漱畢,又把自己整理了一翻,這才開了門。剛一開門,她便呼了一聲:「哇,好大的雪!」

外面是凈白的世界,就連廊上的邊角也積著雪。

劉濃走到廊上放眼一看,昔日莊嚴肅目的莊子,如今盡染作白。仿似披著白絹,層層素裹,一路鋪到視野的盡頭。辯不出屋頂,亦分不清進落,只余這片靜瀾。四下里悄悄的,沒有鳥鳴,也無人語,胸中展滿安寧。

雪積得很厚,深時有尺許,淺亦有半尺。穿上桐油糊過的長靴,抱著楠木暖手爐,和碎湖一起下了樓,徑自往庄門行去,身後留下四竄腳印。碎湖時不時的回頭打量,嘴彎得像月芽兒。

「哈,嘿!」

剛剛穿過園中小亭,從假山的另一邊便傳來呼吒聲,繞過假山,在那開闊的院子里,有個人正在舞劍。

劍光霍霍,時縱時伏,激得雪花四飛,頗有幾分狠戾。

是來福!

來福看見了小郎君,正準備收了劍勢,有人在院角用劍挑了一團雪,狠狠的砸在他的臉上,隨即喝道:「練劍怎可分心!」

來福只好抹了臉上的雪,繼續舞劍。劍式不見花哨,大開大闔,劍劍寒凜,是殺人之劍,軍中劍招。

劉濃走到院角,朝著那人稽首道:「劉濃,見過先生!」

這人正是白海棠李越,他拄著劍,漫聲道:「起來得倒早,自行先去玩會,小娘子估計亦還未起。下日來,我會考究你的劍!若還是雞抓鴨舞,沒有半分力,就自己打上一千遍五禽戲,再來找我習劍!」

「知道了!」

劉濃再度一禮,埋著頭徐徐而走,他現在半日和楊少柳習書,半日和李越習劍。兩個老師都是厲害角色,稍有不適就得挨罵受訓,還不敢不恭。可他是一個還不到九歲的小屁孩,才拿著木劍比划了幾個月,哪來的力!

碎湖抿著嘴偷笑,碎步跟上。

對面行來一群人,當頭的是劉誾,見了他們,疾步迎前,稽首道:「小郎君,怎地起來這麼早,小心凍著。」

劉濃揚著手爐,笑道:「哪裡能凍著,穿著夾袍呢,咯,還有手爐。」

劉誾自被他罰一回後,說話作事更顯恭敬,低聲道:「小郎君,可要去看看作坊?第一批竹葉青已經送出去了,成效甚好。再待一些時日,便可以在由拳建酒肆了。」

劉濃問道:「建鄴衛府和郭參軍那兒都送了?」

劉誾道:「小郎君放心,新酒一出就送了。匠人們正在趕製琉璃,只是成色不太好,想來是火候不到,風箱也還在改進。」

「嗯,不著急,慢慢來,你去忙你的吧,我想到庄外走走。」

劉濃笑著走過,琉璃就是後世的玻璃,這項工藝並不繁複,也是他唯一能記住,並且嘗試著搗鼓的東西。至於風箱,他也只曾經在《天工開物》里,見過雙活動式活塞風箱的製作流程。有了這些,便可以斂些錢財,用以滿足日後所需。

不可過急,不可貪多,急貪必生事端。

突然,劉誾似想起了什麼,轉身折回,奔到他的身邊,沉聲道:「小郎君,帶上羅環。最近,外面好像不太靖平!」

「嗯!」

劉濃皺了皺眉,江南的雪來得晚,現在已是公元313年一月中旬,再過四個月司馬鄴便會在長安稱帝,封司馬睿為左丞相、大都督,都陝東諸軍事;並詔鎮勤王。司馬睿提兵二十萬直入洛陽,而吳興周勰便會趁此機會作亂。

吳興周氏,江東豪強,起於名將周處。周處的兒子周玘,是吳興太守。最是痛恨北地世家主掌朝柄,一心和王導不對付,便聯合著流民帥夏鐵,想誅殺北地世家,事情泄露。司馬睿聞之後,畏懼其郡望,用計將其幾翻調離,最終撤職。周玘一氣之下,死了個乾淨,留給兒子周勰一句話:殺我者,乃北傖,汝當我為復仇。

而劉濃,正是北傖啊。

吳興離此地,不到三百里。但願這裡偏僻,引不起那復仇的周勰注意吧。不過,卻不得不防著!

前行,迎面行來一隊部曲,三十人,俱是健漢,腰懸長刀,身披白色風氅。領頭的羅環,是北地流亡到江左的軍士。二十三四年紀,長得臉正眉闊,有一手好刀法。部曲應主家需要,忙時為農,閑時操練。

羅環行到近前,躬身稽首道:「小郎君,可是要去庄外?」

劉濃抬首,瞅了他一眼,見他暗皺著眉,心道:難道,外面的風聲,已經傳得這麼響了?這不應該啊,還有幾個月呢!

說道:「嗯,想去看看雪景,外面可是有何異動?」

羅環按著刀,答道:「回稟小郎君,倒也無妨,只是些流民聚散,成不了什麼氣候。前些日子,殺了三人,想來數十里內的賊人,都會有所收斂!不過,小郎君若要出外山口,羅環便得跟著!」

外山口,劉濃來到此地的首要之事,便在那裡建了簡易的柵欄,設了箭崗看守。若有風吹草動,內腹便可盡知。只待日後財物有餘,便可在那裡建上一棟莊子,兩廂一圍,小國度就成了。楊少柳的錢,還是盡量少借為好。雖然在整修莊子和接收流民的時候,她處處都在幫襯著。

有著十八個神秘的劍客在,庄內和氣昇平。

劉濃頓了頓,心道:原來不是和周氏有關,看來周玘還沒死。便笑道:「去外山看看也好,你們稍待,我先去見過阿姐!」

對外人和下人,劉濃稱楊少柳為阿姐。

回身上了西樓,嫣醉拿著小手爐正轉過廊角,看見他來,暗中忍著,淺了淺身子,聲音像蚊子叫:「嫣醉,見過小郎君!」

前些日子,她正在調戲劉濃,卻讓楊少柳給抓了個現形,狠狠的訓了一頓,說她上不上、下不下,若再不知收斂,就要讓她去做隱衛。劉濃明白,這是做給他看的。不過,整個莊子就她一個女婢天不怕、地不怕的,著實不像話,也惹人扎眼。

碎湖和嫣醉並行在他身後,不用看,兩個女婢一定在斗著。不過,嫣醉一般不是碎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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