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 二

貝多芬的音樂建樹

現在,我們不妨從高遠的世界中下來,看看這位大師在音樂藝術內的實際成就。

在這件工作內,最先仍須從回顧以往開始。一切的進步只能從比較上看出。十八世紀是講究說話的時代,在無論何種藝術里,這是一致的色彩。上一代的古典精神至此變成纖巧與雕琢的形式主義,內容由微妙而流於空虛,由富麗而陷於貧弱。不論你表現什麼,第一要「說得好」,要巧妙,雅緻。藝術品的要件是明白、對稱、和諧、中庸;最忌狂熱、真誠、固執,那是「趣味惡劣」的表現。海頓的宗教音樂也不容許有何種神秘的氣氛,它是空洞的,世俗氣極濃的作品。因為時尚所需求的彌撒曲,實際只是一個變相的音樂會;由歌劇曲調與悅耳的技巧表現混合起來的東西,才能引起聽眾的趣味。流行的觀念把人生看作肥皂泡,只顧享受和鑒賞它的五光十色,而不願參透生與死的神秘。所以海頓的旋律是天真地、結實地構成的,所有的樂句都很美妙和諧;它特別魅惑你的耳朵,滿足你的智的要求,卻從無深切動人的言語訴說。

即使海頓是一個善良的、虔誠的「好爸爸」,也逃不出時代感覺的束縛:缺乏熱情。幸而音樂在當時還是後起的藝術,連當時那麼濃厚的頹廢色彩都阻遏不了它的生機。十八世紀最精彩的面目和最可愛的情調,還找到一個曠世的天才做代言人:莫扎特。他除了歌劇以外,在交響樂方面的貢獻也不下於海頓,且在精神方面還更走前了一步。音樂之作為心理描寫是從他開始的。他的《G小調交響曲》在當時批評界的心目中已是艱澀難解(!)之作。但他的溫柔與嫵媚,細膩入微的感覺,勻稱有度的體裁,我們仍覺是舊時代的產物。

而這是不足為奇的。時代精神既還有最後幾朵鮮花需要開放,音樂曲體大半也還在摸索著路子。所謂古奏鳴曲的形式,確定了不過半個世紀。最初,奏鳴曲的第一章只有一個主題(thème),後來才改用兩個基調(tonalité)不同而互有關連的兩個主題。當古典奏鳴曲的形式確定以後,就成為三鼎足式的對稱樂曲,主要以三章構成,即:快——慢——快。

第一章 Allegro本身又含有三個步驟:(一)破題(exposition),即披露兩個不同的主題;(二)發展(développement),把兩個主題作種種複音的配合,作種種的分析或綜合——這一節是全曲的重心;(三)復題(récapitulation),重行披露兩個主題,而第二主題亦稱副句,第一主題亦稱主句以和第一主題相同的基調出現,因為結論總以第一主題的基調為本。這第一章部分稱為奏鳴曲典型:formesonate—。第二章Andante或Adagio,或Larghetto,以歌(Lied)體或變奏曲(Variation)寫成。第三章Allegro或Presto,和第一章同樣用兩句三段組成;再不然是Rondo,由許多復奏(répétition)組成,而用對比的次要樂句作穿插。這就是三鼎足式的對稱。但第二與第三章間,時或插入Me舞曲。

這個格式可說完全適應著時代的趣味。當時的藝術家首先要使聽眾對一個樂曲的每一部分都感興味,而不為單獨的任何部分著迷。所以特別重視均衡。第一章Allegro的美的價值,特別在於明白、均衡和有規律:不同的樂旨總是對比的,每個樂旨總在規定的地方出現,它們的發展全在典雅的形式中進行。第二章Andante,則來撫慰一下聽眾微妙精鍊的感覺,使全曲有些優美柔和的點綴;然而一切劇烈的表情是給莊嚴穩重的Me擋住去路的,——最後再來一個天真的Rondo,用機械式的復奏和輕盈的愛嬌,使聽的人不致把藝術當真,而明白那不過是一場遊戲。淵博而不迂腐,敏感而不著魔,在各種情緒的表皮上輕輕拂觸,卻從不停留在某一固定的感情上:這美妙的藝術組成時,所模仿的是沙龍里那些翩翩蛺蝶,組成以後所供奉的也仍是這般翩翩蛺蝶。

我所以冗長地敘述這段奏鳴曲史,因為奏鳴曲尤其是其中奏鳴曲典型那部分是一切交響曲、四重奏等純粹音樂的核心。貝多芬在音樂上的創新也是由此開始。而且我們了解了他的奏鳴曲組織,對他一切旁的曲體也就有了綱領。古典奏鳴曲雖有明白與構造結實之長,但有獃滯單調之弊。樂旨(motif)與破題之間,樂節(période)與復題之間,凡是專司聯絡之職的過板(duit)總是無美感與表情可言的。當樂曲之始,兩個主題一經披露之後,未來的結論可以推想而知:起承轉合的方式,宛如學院派的辯論一般有固定的線索,一言以蔽之,這是西洋音樂上的八股。

貝多芬對奏鳴曲的第一件改革,便是推翻它刻板的規條,給以範圍廣大的自由與伸縮,使它施展雄辯的機能。他的三十二闋鋼琴奏鳴曲中,十三闋有四章,十三闋只有三章,六闋只有兩章,每闋各章的次序也不依「快——慢——快」的成法。兩個主題在基調方面的關係,同一章內各個不同的樂旨間的關係,都變得自由了。即是奏鳴曲的骨幹——奏鳴曲典型——也被修改。連接各個樂旨或各個小段落的過板,到貝多芬手裡大為擴充,且有了生氣,有了更大的和更獨立的音樂價值,甚至有時把第二主題的出現大為延緩,而使它以不重要的插曲的形式出現。前人作品中純粹分立而僅有樂理關係即副句與主句互有關係,例如以主句基調的第五度音作為副句的主調音等等的兩個主題,貝多芬使它們在風格上統一,或者出之以對照,或者出之以類似。所以我們在他作品中常常一開始便聽到兩個原則的爭執,結果是其中之一獲得了勝利;有時我們卻聽到兩個類似的樂旨互相融和,這就是上文所謂的兩重靈魂的對白。例如作品第七十一號之一的《告別奏鳴曲》,第一章內所有旋律的原素,都是從最初三音符上衍變出來的。奏鳴曲典型部分原由三個步驟組成,詳見前文。貝多芬又於最後加上一節結局(coda),把全章樂旨作一有力的總結。

貝多芬在即興(improvisation)方面的勝長,一直影響到他奏鳴曲的曲體。據約翰·桑太伏阿納近代法國音樂史家的分析,貝多芬在主句披露完後,常有無數的延音(pointdue),無數的休止,彷彿他在即興時繼續尋思,猶疑不決的神氣。甚至他在一個主題的發展中間,會插入一大段自由的訴說,縹緲的夢境,宛似替聲樂寫的旋律一般。這種作風不但加濃了詩歌的成分,抑且加強了戲劇性。特別是他的AdaBgio,往往受著德國歌謠的感應。——莫扎特的長句令人想起義大利風的歌曲(Aria);海頓的旋律令人想起節奏空靈的法國的歌(Romance);貝多芬的Adagio卻充滿著德國歌謠(Lied)所特有的情操:簡單純樸,親切動人。

在貝多芬心目中,奏鳴曲典型並非不可動搖的格式,而是可以用作音樂上的辯證法的:他提出一個主句,一個副句,然後獲得一個結論,結論的性質或是一方面勝利,或是兩方面調和。在此我們可以獲得一個理由,來說明為何貝多芬晚年特別運用賦格曲。Fugue這是巴赫以後在奏鳴曲中一向遭受擯棄的曲體。貝多芬中年時亦未採用。由於同一樂旨以音階上不同的等級三四次地連續出現,由於參差不一的答句,由於這個曲體所特有的迅速而急促的演繹法,這賦格曲的風格能完滿地適應作者的情緒,或者:原來孤立的一縷思想慢慢地滲透了心靈,終而至於佔據全意識界;或者,憑著意志之力,精神必然而然地獲得最後勝利。

總之,由於基調和主題的自由的選擇,由於發展形式的改變,貝多芬把硬性的奏鳴曲典型化為表白情緒的靈活的工具。他依舊保存著樂曲的統一性,但他所重視的不在於結構或基調之統一,而在於情調和口吻(at)之統一;換言之,這統一是內在的而非外在的。他是把內容來確定形式的;所以當他覺得典雅莊重的Me束縛難忍時,他根本換上了更快捷、更歡欣、更富於詼謔性、更宜於表現放肆姿態的Scherzo。按此字在義大利語中意為joke,貝多芬原有粗獷的滑稽氣氛,故在此體中的表現尤為酣暢淋漓。當他感到原有的奏鳴曲體與他情緒的奔放相去太遠時,他在題目下另加一個小標題:QuasiunaFantasia。意為:「近於幻想曲」。(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一、之二——後者即俗稱《月光曲》)此外,貝多芬還把另一個古老的曲體改換了一副新的面目。變奏曲在古典音樂內,不過是一個主題周圍加上無數的裝飾而已。但在五彩繽紛的衣飾之下,本體即主題的真相始終是清清楚楚的。貝多芬卻把它加以更自由的運用,後人稱貝多芬的變奏曲為大變奏曲,以別於純屬裝飾味的古典變奏曲。甚至使主體改頭換面,不復可辨。有時旋律的線條依舊存在,可是節奏完全異樣。有時旋律之一部被作為另一個新的樂思的起點。有時,在不斷地更新的探險中,單單主題的一部分節奏或是主題的和聲部分,仍和主題保持著渺茫的關係。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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