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貝多芬傳-11

因此他已達到了終身想望的目標。他已抓住歡樂。但在這控制著暴風雨的心靈高峰上,他是否能長此逗留?——當然,他還得不時墮入往昔的愴痛里。當然,他最後的幾部四重奏里充滿著異樣的陰影。可是《第九交響曲》的勝利,似乎在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榮的標記。他未來的計畫是:一八二四年九月十七日致肖特兄弟信中,貝多芬寫道:「藝術之神還不願死亡把我帶走;因為我還負欠甚多!在我出發去天國之前,必得把精靈啟示我而要我完成的東西留給後人,我覺得我才開始寫了幾個音符。」書信集二七二。《第十交響曲》,一八二七年三月十八日貝多芬寫信給莫舍勒斯說:「初稿全部寫成的一部交響曲和一支前奏曲放在我的書桌上。」但這部初稿從未發現。我們只在他的筆記上讀到:「用Andante(行板)寫的tique———用古音階寫的宗教歌,或是用獨立的形式,或是作為一支賦格曲的引子。這部交響曲的特點是引進歌唱,或者用在終局,或從Adagio(柔板)起就插入。樂隊中小提琴,……等等都當特別加強最後幾段的力量。歌唱開始時一個一個地,或在最後幾段中復唱Adagio(柔板)——Adagio(柔板)的歌詞用一個希臘神話或宗教頌歌,Allegro(快板)則用酒神慶祝的形式。」(以上見一八一八年筆記)由此可見以合唱終局的計畫是預備用在第十而非第九交響曲的。後來他又說要在《第十交響曲》中,把現代世界和古代世界調和起來,像歌德在第二部《浮士德》中所嘗試的。《紀念巴赫的前奏曲》,為格里爾巴策的《曼呂西納》譜的音樂,詩人原作是敘述一個騎士,戀愛著一個女神而被她拘囚著;他念著家鄉與自由,這首詩和《湯豪舍》( A按系瓦格納的名歌劇)頗多相似之處,貝多芬在一八二三——二六年間曾經從事工作。為克爾納的《奧德賽》、歌德的《浮士德》譜的音樂,貝多芬從一八○八起就有意為《浮士德》寫音樂。(《浮士德》以悲劇的形式出現是一八○七年秋。)這是他一生最重視的計畫之一。《大衛與掃羅的清唱劇》,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傾向於德國古代大師的清明恬靜之境:巴赫與韓德爾——尤其是傾向於南方,法國南部,或他夢想要去遊歷的義大利。貝多芬的筆記中有:「法國南部!對啦!對啦!」「離開這裡,只要辦到這一著,你便能重新登上你藝術的高峰。……寫一部交響曲,然後出發,出發,出發……夏天,為了旅費工作著,然後周遊義大利,西西里,和幾個旁的藝術家一起……(出處同前)施皮勒醫生於一八二六年看見他,說他氣色變得快樂而旺盛了。同年,當格里爾巴策最後一次和他晤面時,倒是貝多芬來鼓勵這頹喪的詩人:「啊,他說,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體力和強毅的話!」時代是艱苦的。專制政治的反動,壓迫著思想界。格里爾巴策呻吟道:「言論檢查把我殺害了。倘使一個人要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沒有一種權力能鉗制貝多芬的思想。詩人庫夫納寫信給他說:「文字是被束縛了;幸而聲音還是自由的。」貝多芬是偉大的自由之聲,也許是當時德意志思想界惟一的自由之聲。他自己也感到。他時常提起,他的責任是把他的藝術來奉獻於「可憐的人類」,「將來的人類」,為他們造福利,給他們勇氣,喚醒他們的迷夢,斥責他們的懦怯。他寫信給侄子說:「我們的時代,需要有力的心靈把這些可憐的人群加以鞭策。」一八二七年,米勒醫生說「貝多芬對於政府、警察、貴族,永遠自由發表意見,甚至在公眾面前也是如此。在談話手冊里,我們可以讀到:(一八一九年份的)「歐洲政治目前所走的路,令人沒有金錢沒有銀行便什麼事都不能做。」「統治者的貴族,什麼也不曾學得,什麼也不曾忘記。」「五十年內,世界上到處都將有共和國。」警察當局明明知道,但對他的批評和嘲諷認為無害的夢囈,因此也就讓這個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無事」。一八一九年他幾被警察當局起訴,因為他公然聲言:「歸根結蒂,基督不過是一個被釘死的猶太人。」那時他正寫著《D調彌撒曲》。由此可見他的宗教感應是極其自由的。他在政治方面也是一樣的毫無顧忌,很大膽地抨擊他的政府之腐敗。他特別指斥幾件事情:法院組織的專制與依附權勢,程序繁瑣,完全妨害訴訟的進行;警權的濫用;官僚政治的腐化與無能;頹廢的貴族享有特權,霸佔著國家最高的職位。從一八一五年起,他在政治上是同情英國的。據申德勒說,他非常熱烈地讀著英國國會的記錄。英國的樂隊指揮西普里亞尼·波特,一八一七年到維也納,說:「貝多芬用盡一切詛咒的字眼痛罵奧國政府。他一心要到英國來看看下院的情況。他說:『你們英國人,你們的腦袋的確在肩膀上。』」 A按一八一四年拿破崙失敗,列強舉行維也納會議,重行瓜分歐洲。奧國首相梅特涅雄心勃勃,頗有隻手左右天下之志。對於奧國內部,厲行壓迫,言論自由剝削殆荊其時歐洲各國類皆趨於反動統治,虐害共和黨人。但法國大革命的精神早已瀰漫全歐,到處有蠢動之象。一八二○年的西班牙、葡萄牙、那不勒斯的革命開其端,一八二一年的希臘獨立戰爭接踵而至,降至一八三○年法國又有七月革命,一八四八年又有二月革命……貝多芬晚年的政治思想,正反映一八一四——一八三○年間歐洲知識分子的反抗精神。讀者於此,必須參考當時國際情勢,方能對貝多芬的思想,有一估價準確之認識。

因此,什麼都不能使這股不可馴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此最後幾年中所寫的音樂,雖然環境惡劣,例如侄子之自殺。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嘲弄的,睥睨一切的,快樂的。他逝世以前四個月,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作品,作品第一三○號的四重奏的新的結束是非常輕快的。實在這種快樂並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種。時而是莫舍勒斯所說的嬉笑怒罵;時而是戰勝了如許痛苦以後的動人的微笑。總之,他是戰勝了。他不相信死。

然而死終於來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終,他得著肋膜炎性的感冒;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來,他在維也納病倒了。他的病有兩個階段:(一)肺部的感冒,那是六天就結束的。「第七天上,他覺得好了一些,從床上起來,走路,看書,寫作。」(二)消化器病,外加循環系玻醫生說:「第八天,我發現他脫了衣服,身體發黃色。劇烈地泄瀉,外加嘔吐,幾乎使他那天晚上送命。」從那時起,水腫病開始加劇。這一次的復病還有我們迄今不甚清楚的精神上的原因。華洛赫醫生說:「一件使他憤慨的事,使他大發雷霆,非常苦惱,這就促成了病的爆發。打著寒噤,渾身戰抖,因內髒的痛楚而起拘攣。」關於貝多芬最後一次的病情,從一八四二年起就有醫生詳細的敘述公開發表。朋友都在遠方。他打發侄兒去找醫生。據說這麻木不仁的傢伙竟忘記了使命,兩天之後才重新想起來。醫生來得太遲,而且治療得很惡劣。三個月內,他運動家般的體格和病魔掙扎著。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把至愛的侄兒立為正式的承繼人。他想到萊茵河畔的親愛的友人;寫信給韋格勒說:「我多想和你談談!但我身體太弱了,除了在心裡擁抱你和你的洛亨以外,我什麼都無能為力了。」 A按洛亨即為韋格勒夫人埃萊奧諾雷的親密的稱呼。要不是幾個豪俠的英國朋友,貧窮的苦難幾乎籠罩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變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一個名叫路德維希·克拉莫利尼的歌唱家,說他看見最後一次病中的貝多芬,覺得他心地寧靜,慈祥愷惻,達於極點。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躺在彌留的床上,經過了三次手術以後,等待著第四次,他在等待期間還安詳地說:「我耐著性子,想道:一切災難都帶來幾分善。」據格哈得·馮·布羅伊寧的信,說他在彌留時,在床上受著臭蟲的騷擾。——他的四次手術是一八二六年十二月二十日,一八二七年正月八日、二月二日和二月二十七日。

這個善,是解脫,是像他臨終時所說的「喜劇的終潮,——我們卻說是他一生悲劇的終常他在大風雨中,大風雪中,一聲響雷中,咽了最後一口氣。一隻陌生的手替他闔上了眼睛(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這陌生人是青年音樂家安塞爾姆·許滕布倫納——布羅伊寧寫道:「感謝上帝!感謝他結束了這長時期悲慘的苦難。」貝多芬的手稿、書籍、傢具,全部拍賣掉,代價不過一百七五弗洛令。拍賣目錄上登記著二五二件音樂手稿和音樂書籍,共售九八二弗洛令。談話手冊只售一弗洛令二十。

親愛的貝多芬!多少人已頌讚過他藝術上的偉大。但他遠不止是音樂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藝術的最英勇的力。對於一般受苦而奮鬥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當我們對著世界的劫難感到憂傷時,他會到我們身旁來,好似坐在一個穿著喪服的母親旁邊,一言不發,在琴上唱著他隱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當我們對德與善的庸俗,鬥爭到疲憊的辰光,到此意志與信仰的海洋中浸潤一下,將獲得無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贈我們的是一股勇氣,一種奮鬥的歡樂,他致「不朽的愛人」信中有言:「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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