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貝多芬傳-8

「貝多芬要求親自指揮最後一次的預奏……從第一幕的二部唱起,顯而易見他全沒聽見台上的歌唱。他把樂曲的進行延緩很多;當樂隊跟著他的指揮棒進行時,台上的歌手自顧自地匆匆向前。結果是全局都紊亂了。經常的,樂隊指揮烏姆勞夫不說明什麼理由,提議休息一會,和歌唱者交換了幾句說話之後,大家重新開始。同樣的紊亂又發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貝多芬指揮之下,無疑是干不下去的了;但怎樣使他懂得呢?沒有一個人有心腸對他說:『走罷,可憐蟲,你不能指揮了。』貝多芬不安起來,騷動之餘,東張西望,想從不同的臉上猜出癥結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聲。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喚我。我走近時,他把談話手冊授給我,示意我寫。我便寫著:『懇求您勿再繼續,等回去再告訴您理由。』於是他一躍下台;對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氣跑回家裡去;進去,一動一動地倒在便榻上,雙手捧著他的臉;他這樣一直到晚飯時分。用餐時他一言不發,保持著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飯以後,當我想告別時,他留著我,表示不願獨自在家。等到我們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著去看醫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貝多芬的全部交誼中,沒有一天可和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傷,至死不曾忘記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申德勒從一八一四年起就和貝多芬來往,但到一八一九以後方始成為他的密友。貝多芬不肯輕易與之結交,最初對他表示高傲輕蔑的態度。

兩年以後,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揮著(或更準確地,像節目單上所註明的「參與指揮事宜」)《合唱交響曲》時,A即《第九交響曲》。他全沒聽見全場一致的彩聲;他絲毫不曾覺察,直到一個女歌唱演員牽著他的手,讓他面對著群眾時,他才突然看見全場起立,揮舞著帽子,向他鼓掌。——一個英國遊歷家羅素,一八二五年時看見過他彈琴,說當他要表現柔和的時候,琴鍵不曾發聲,在這靜寂中看著他情緒激動的神氣,臉部和手指都抽搐起來,真是令人感動。

隱遁在自己的內心生活里,和其餘的人類隔絕著,參看瓦格納的《貝多芬評傳》,對他的耳聾有極美妙的敘述。他只有在自然中覓得些許安慰。特雷澤·布倫瑞克說:「自然是他惟一的知己。」它成為他的託庇所。一八一五年時認識他的查理·納德,說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這樣的愛花木,雲彩,自然……他似乎靠著自然生活。他愛好動物,非常憐憫它們。有名的史家弗里梅爾的母親,說她不由自主地對貝多芬懷有長時期的仇恨,因為貝多芬在她兒時把她要捕捉的蝴蝶用手帕趕開。貝多芬寫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的愛田野……我愛一株樹甚於愛一個人……」在維也納時,每天他沿著城牆繞一個圈子。在鄉間,從黎明到黑夜,他獨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著太陽,冒著風雨。「全能的上帝!——在這些樹林里,在這些崗巒上,——一片寧謐,供你役使的寧謐。」

他的精神的騷亂在自然中獲得了一些蘇慰。他的居處永遠不舒服。在維也納三十五年,他遷居三十次。他為金錢的煩慮弄得困憊不堪。一八一八年時他寫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還得裝做日常生活並不艱窘的神氣。」此外他又說:「作品第一○六號的奏鳴曲是在緊急情況中寫的。要以工作來換取麵包實在是一件苦事。」施波爾說他往往不能出門,為了靴子洞穿之故。 A路德維希·施波爾(LudwingSpohr,1784—1859),當時德國的提琴家兼作曲家。他對出版商負著重債,而作品又賣不出錢。《D調彌撒曲》發售預約時,只有七個預約者,其中沒有一個是音樂家。貝多芬寫信給凱魯比尼,「為他在同時代的人中最敬重的」。可是凱魯比尼置之不理。 A按凱氏為義大利人,為法國音樂院長,作曲家,在當時音樂界中極有勢力。他全部美妙的奏鳴曲——每曲都得花費他三個月的工作——只給他掙了三十至四十杜加。A按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一項,列在全集內的即有三十二首之多。加利欽親王要他製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一三二號),也許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彷彿用血淚寫成的,結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況,無窮盡的訟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貼的諾言,或是為爭取侄兒的監護權,因為他的兄弟卡爾於一八一五年死於肺病,遺下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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