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貝多芬傳-5

這愛情,這痛苦,這意志,這時而頹喪時而驕傲的轉換,這些內心的悲劇,都反映在一八○二年的大作品裡:附有葬禮進行曲的奏鳴曲(作品第二十六號);俗稱為《月光曲》的《幻想奏鳴曲》(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的奏鳴曲,——其中戲劇式的吟誦體恍如一場偉大而凄婉的獨白;——題獻亞歷山大皇的提琴奏鳴曲(作品第三十號);《克勒策奏鳴曲》(作品第四十七號);依著格勒特的詞句所譜著鬢腳,四周的頭髮剪得同樣長,堅決的神情頗像拜侖式的英雄,同時表示一種拿破崙式的永不屈服的意志。 A按此處小像系指面積極小之釉繪像,通常至大不過數英寸,多數畫於琺琅質之飾物上,為西洋畫中一種特殊的肖像畫。

這些作品裡有好幾部,進行曲和戰鬥的節奏特彆強烈。這在《第二交響曲》的Allegro(快板)與終局內已很顯著,但尤其是獻給亞歷山大皇的奏鳴曲的第一章,更富於英武壯烈的氣概。這種音樂所特有的戰鬥性,令人想起產生它的時代。大革命已經到了維也納。A按拿破崙於一七九三、一七九七、一八○○年數次戰敗奧國,兵臨維也納城下。貝多芬被它煽動了。騎士賽弗里德說:「他在親密的友人中間,很高興地談論政局,用著非常的聰明下判斷,目光犀利而且明確。」他所有的同情都傾向於革命黨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申德勒說:「他愛共和的原則。他主張無限制的自由與民族的獨立……他渴望大家協力同心地建立國家的政府。 A按意謂共和民主的政府……渴望法國實現普選,希望波那巴建立起這個制度來,替人類的幸福奠定基石。」他彷彿一個革命的古羅馬人,受著普盧塔克的熏陶,夢想著一個英雄的共和國,由勝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謂勝利之神便是法國的首席執政;於是他接連寫下《英雄交響曲:波拿巴》(一八○四),大家知道《英雄交響曲》是以波拿巴為題材而獻給他的。最初的手稿上還寫著「波拿巴」這題目。這期間,他得悉了拿破崙稱帝之事。於是他大發雷霆,嚷道:「那麼他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憤慨之下,他撕去了題獻的詞句,換上一個含有報復意味而又是非常動人的題目:「英雄交響曲……紀念一個偉大的遺迹」申德勒說他以後對拿破崙的惱恨也消解了,只把他看做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蟲,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伊加」( A按神話載伊加用蠟把翅翼膠住在身上,從克里特島上逃出,飛近太陽,蠟為日光熔化,以致墮海而死。)當他在一八二一年聽到幽禁聖埃萊娜島的悲劇時,說道:“十七年前我所寫的音樂正適用於這件悲慘的事故。」他很高興地發覺在交響曲的葬曲內( A按系交響曲之第二章)對此蓋世豪雄的結局有所預感——因此很可能,在貝多芬的思想內,第三交響曲,尤其是第一章,是波拿巴的一幅肖像,當然和實在的人物不同,但確是貝多芬理想中的拿破崙;換言之,他要把拿破崙描寫為一個革命的天才。一八○一年,貝多芬曾為標準的革命英雄,自由之神普羅米修斯,作過樂曲,其中有一主句,他又在《英雄交響曲》的終局裡重新採用。帝國的史詩;和《第五交響曲》(一八○五——○八)的終局,光榮的敘事歌。第一闋真正革命的音樂:時代之魂在其中復活了,那麼強烈,那麼純潔,因為當代巨大的變故在孤獨的巨人心中是顯得強烈與純潔的,這種印象即和現實接觸之下也不會減損分毫。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著這些歷史戰爭的反映。在當時的作品裡,到處都有它們的蹤影,也許作者自己不曾覺察,在《科里奧蘭序曲》(一八○七)內,有狂風暴雨在呼嘯,《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號)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熱情奏鳴曲》(作品第五十七號,一八○四),俾斯麥曾經說過:「倘我常聽到它,我的勇氣將永遠不竭。」曾任德國駐意大使的羅伯特·特·科伊德爾,著有《俾斯麥及其家庭》一書,一九○一版。以上事實即引自該書。一八七○年十月三十日,科伊德爾在凡爾賽的一架很壞的鋼琴上,為俾斯麥奏這支奏鳴曲。對於這件作品的最後一句,俾斯麥說:「這是整整一個人生的鬥爭與嚎慟。」他愛貝多芬甚於一切旁的音樂家,他常常說:「貝多芬最適合我的神經。」還有《哀格蒙特序曲》;甚至《降E大調鋼琴協奏曲》(作品第七十三號,一八○九),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壯烈的,彷彿有人馬奔突之勢。——而這也不足為怪。在貝多芬寫作品第二十六號奏鳴曲中的「英雄葬曲」時,比《英雄交響曲》的主人翁更配他謳歌的英雄,霍赫將軍,正戰死在萊茵河畔,他的紀念像至今屹立在科布倫茲與波恩之間的山崗上,——即使當時貝多芬不曾知道這件事,但他在維也納也已目擊兩次革命的勝利。 A按拿破崙曾攻陷維也納兩次。——霍赫為法國大革命時最純潔的軍人,為史所稱。一七九七年戰死科布倫茨附近。一八○五年十一月,當《菲岱里奧》 A貝多芬的歌劇初次上演時,在座的便有法國軍佐。於蘭將軍,巴斯底獄的勝利者,住在洛布科維茲家裡,A洛氏為波希米亞世家,以武功稱。做著貝多芬的朋友兼保護人,受著他《英雄交響曲》與《第五交響曲》的題贈。一八○九年五月十日,拿破崙駐節在舍恩布倫。貝多芬的寓所離維也納的城堡頗近,拿破崙攻下維也納時曾炸毀城垣。一八○九年六月二十六日,貝多芬致布賴特科普夫與埃泰爾兩出版家書信中有言:「何等野蠻的生活,在我周圍多少的廢墟頹垣!只有鼓聲,喇叭聲,以及各種慘象!」一八○九年有一個法國人在維也納見到他,保留著他的一幅肖像。這位法國人叫做特雷蒙男爵。他曾描寫貝多芬寓所中凌亂的情形。他們一同談論著哲學、政治,特別是「他的偶像,莎士比亞」。貝多芬幾乎決定跟男爵上巴黎去,他知道那邊的音樂院已在演奏他的交響曲,並且有不少佩服他的人。 A按舍恩布倫為一奧國鄉村,一八○九年的維也納條約,即在此處簽訂。不久貝多芬便厭惡法國的征略者。但他對於法國人史詩般的狂熱,依舊很清楚地感覺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樣感覺的人,對於他這種行動與勝利的音樂決不能徹底了解。

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響曲》,不經過慣有的擬稿手續,一口氣寫下了《第四交響曲》。幸福在他眼前顯現了。一八○六年五月,他和特雷澤·特·布倫瑞克訂了婚。一七九六至九九年間,貝多芬在維也納認識了布倫瑞克一家。朱麗埃塔·圭恰迪妮是特雷澤的表姊妹。貝多芬有一個時期似乎也鍾情於特雷澤的姊妹約瑟菲娜,她後來嫁給戴姆伯爵,又再嫁給施塔克爾貝格男爵。關於布倫瑞克一家的詳細情形,可參看安德烈·特·海來西氏著《貝多芬及其不朽的愛人》一文,載一九一○年五月一日及十五日的《巴黎雜誌》。她老早就愛上他。從貝多芬卜居維也納的初期,和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為友,她還是一個小姑娘,跟著貝多芬學鋼琴時起,就愛他的。一八○六年,他在他們匈牙利的馬爾托伐薩家裡作客,在那裡他們才相愛起來。關於這些幸福的日子的回憶,還保存在特雷澤·特·布倫瑞克的一部分敘述里。她說:「一個星期日的晚上,用過了晚餐,在月光下貝多芬坐在鋼琴前面。先是他放平著手指在鍵盤上來回撫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這種習慣。他往往是這樣開場的。隨後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幾個和弦;接著,慢慢地,他用一種神秘的莊嚴的神氣,奏著賽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願素心相贈,無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這首美麗的歌是在巴赫的夫人安娜·瑪格達蘭娜的手冊上的,原題為《喬瓦尼尼之歌》。有人疑非巴赫原作。

「母親和教士都已就寢;A按歐洲貴族家中,皆有教士供養。哥哥嚴肅地凝眸睇視著;我的心已被他的歌和目光滲透了,感到生命的豐滿。——明天早上,我們在園中相遇。他對我說:『我正在寫一本歌劇。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論我到什麼地方,停留在什麼地方,他總和我同在。我從沒到過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純潔。在此以前,我只像童話里的孩子,只管撿取石子,而不看見路上美艷的鮮花……』一八○六年五月,只獲得我最親愛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訂了婚。」

這一年所寫的《第四交響曲》,是一朵精純的花,蘊藏著他一生比較平靜的日子的香味。人家說:「貝多芬那時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輩大師留下的形式中所認識與愛好的東西,加以調和。」見諾爾著《貝多芬傳》。這是不錯的。同樣淵源於愛情的妥協精神,對他的舉動和生活方式也發生了影響。賽弗里德和格里爾巴策。AA賽弗里德(IgnazVonSeyfried,1776—1841)系奧地利音樂家;格里爾巴策(FranzGrillparzer,1791—1872)為奧地利劇作家說他興緻很好,心靈活躍,處世接物彬彬有禮,對可厭的人也肯忍耐,穿著很講究;而且他巧妙地瞞著大家,甚至令人不覺得他耳聾;他們說他身體很好,除了目光有些近視之外。貝多芬是近視眼。賽弗里德說他的近視是痘症所致,使他從小就得戴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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