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海往事第四章

墨鏡被殺沒有在大上海鬧出什麼話題。這次意義重大的謀殺實際上被人們嚴重忽略了。多數人恪守這樣的話題:大上海哪一天不死人?人們極容易把墨鏡死亡的意義等同於一般的鬥毆傷害。真正對此高度重視並心繫於此的只有兩個人:老爺和宋約翰。他們天天見面,對於墨鏡的死亡說一些不關痛癢的話。但他們的心中都有一個疙瘩:老爺覺察到了一種危險,他不能知道危險來自何方,但他看見危險又向他靠近了一步,哧溜一聲,黑咕隆咚地又向他走近了一步。老爺的的確確看見這種危險了,這個我有把握,否則他不可能天天去陪余胖子打牌。老爺骨子裡是瞧不起這個大胖子的。現在想想余胖子實在不入流得很,雖說樣子還說得過去,但身上的霸氣總是不足,別看老爺小了點,土了點,丑了點,但開口不開口總歸還是老大的派頭。這是學不來的。我只能說,老爺就是老爺,這可是一點摻不了假。

墨鏡死後的三四天天氣突然熱了。一天一個吼巴巴的太陽。這幾天很古怪,至少在小金寶的身邊是這樣,全上海似乎都把她忘了。小金寶一連好幾天被人們丟棄在小洋樓里,白天沒有電話,晚上沒人捧場。小金寶在這樣的炎熱里表現出一種懨懨欲睡的混沌狀態,她整天穿著那件黑色絲質背心,兩隻胳膊花里胡哨地撂在外頭,終日彌散出鮮艷的肉質曙光。小金寶在白天里哈欠連天,在客廳里一邊走動一邊張大了嘴巴打哈欠。那件毛衣只織了兩排,不耐煩了,扔到了一邊。米色毛線可憐巴巴地纏在兩根茨針上頭,呈"人"字狀騎在手搖唱機的銅喇叭上。只有到了晚上小金寶才重新變得熱烈起來,張揚起來。剛死了人的逍遙城來客更加稀少了,只有小金寶一個人賣力地跳,賣力地唱。不知道是為了誰,她的脖子對了麥克風伸得極長,唱出一些令人心醉的山呼海嘯。許多樂師和招待都被她弄得心酸。一到白天她又蔫了,像一隻貓,夜裡圓圓的兩隻瞳孔到了白天萎成了一條線,處於半睡眠、半清醒的矛盾狀態。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小金寶都坐在那張舊藤椅裡頭。左手既夾煙又端酒。小金寶用那種憂鬱放浪的做派守著電話機。那台電話機也是黑色的,一連好幾天沒有發出動聽的聲音,她對電話的渴望連我都看出來了。我不曉得她在等誰,我只知道那部電話一直沒有響。小金寶什麼也沒有等到。

小金寶的西瓜只吃了幾口。她愣了一會兒神,把調羹扔進了半隻西瓜內。調羹濺起了一隻西瓜籽,西瓜籽跳出來,落在了我的腳尖。小金寶斜了眼望著我,對我說:"過來。"我走到她的面前,她沒好氣地對我說:"給我捶捶腿。"

我跪在她的腿邊,小心地給她捶腿。她的腿彈力極好,捶在手裡有一股回力。我捶得用心而又謹慎,由膝蓋始,認認真真地當一件活做。我捶了沒幾分鐘,小金寶疲憊地笑了笑,說:"不錯,捶好了給你賞!"我不指望她的賞。她的錢可都是長了牙齒的,這個我怎麼能沒有數。過了一刻小金寶就睡覺了。鼻子里發出了勻和細微的喘息。我不敢停。我擔心一停下她就會醒來。我交替著給她捶兩條腿,就在我準備中止時她卻意外地睜開了眼睛。小金寶沖我笑了笑,緩慢地向上拉起了裙子,她在我面前露出了兩條腿。是兩條光滑滋潤的腿,她的下巴往外送了送,對我說:"別停,誰讓你停了?"

但她的聲音有點異樣。不凶。是那種拿我當人的調子。我抬起頭,她正仔細地打量我。她用一隻指頭挑起我的下巴,低聲說:"給我搓搓。"

我必須聽她的話。張開了巴掌幫她搓。小金寶不再動了,兩隻手抓住了藤椅的把手,我慢慢地幫她搓,小金寶的胸脯一點一點起伏起來,鼻孔里的氣息也越來越粗。她的嘴唇開始左右蠕動。她一定是疼了,我減輕了力氣,她的臉上卻變得加倍痛苦了,臉上也湧上了一層紅潤。小金寶輕聲說:"臭蛋。"我望著她。我木呆木呆地只是望著她。小金寶打量了我半天,我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目光打量我。她突然提起腳踹向了我的胸窩。我倒在地上,小金寶站起身,用一隻指頭指著我大聲罵道:"小赤佬,你這狗日的鄉巴佬!"

老爺終於讓人帶小金寶過去了。不過不是過夜,是過去吃飯。老爺過一些日子總要把十幾個兄弟一起聚起來吃一頓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地全擠在一起。老爺喜歡這樣,老爺常說,他就是喜歡一家子全聚在一塊,看著老老少少的吃,看著老老少少的喝。老爺其實喜歡有個家,所有的人都知道,要不是為了小金寶,老爺是不會讓太太帶了孩子住到鄉下去的。

從各方面來看老爺的這頓飯請得不是時候。天這麼熱,又有幾個人有胃口?但老爺讓大夥吃,誰又敢說不吃?

晚宴安排在唐府的西式大廳,大廳里的牆壁被壁燈弄得無比輝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白蠟燭照舊點了一桌子。我站在門後望著滿屋子的白蠟燭,心裡湧上了極壞的預感。白蠟燭熱烈的光芒讓我看見了熱烈的死亡。在我們家鄉只有家裡死了人才點白蠟燭的。白蠟燭的瑩白身軀永遠和死屍的兩隻腳聯繫在一起。我弄不明白老爺好好的要點這麼多白蠟燭做什麼。

老爺坐在主席。老爺的十五個兄弟按年歲大小順了大桌子一路坐下去。他們的妻兒都帶來了,熱熱烘烘塞滿了一桌子。桌子上的玻璃器皿和銀質餐具閃耀出富貴光芒。大夥的說笑讓我覺得這是夏天裡過的一個大年,是夏天裡唐府中伴隨著死亡氣息過的一個年。

二管家站在我的對面。他的臉色很不好,一臉的不高興。我知道為什麼。小金寶進門時二管家曾滿面春風地迎上去,小金寶沒理他。小金寶看了他一眼就給了他一個背。小金寶轉過身後二管家就開始拿眼睛對我。我正在摳鼻孔,二管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小心地把手放下,吸了吸。依照年齡次序宋約翰坐在大餐桌的末端。老爺遠遠地坐在首席,小金寶陪著他,側在那兒。這個坐法很考究,小金寶既在餐桌之上,又在餐桌之外。老爺的十五個兄弟各帶了太太齊齊整整地碼在大廳里。碰杯聲和說話聲響成一片。聲音最有趣的還是歐八爺,他的聲音又尖又急,聽上去含糊不清,活像一隻鸚鵡。大廳里沒有中心話題,各說各的,聲音像蒼蠅的翅膀一樣四處飛動。

宋約翰和他的太太在餐桌的末端鬧中求靜。宋太太以一件紫色旗袍成了這頓宴會的醒目人物。宋太太今天打扮得極亮眼,這和宋約翰一貫的做派有點格格不入。宋約翰的對面是鄭大個子夫婦,鄭大個子的老婆是個俗艷女人,整個宴席上都能聽得見她的咀嚼。她的口紅伴隨著她的吃相,又艷又凶。宋太太坐在對面顯得文雅嬌小,刀叉捏在手上像提了繡花針。她和宋約翰不停地耳語,說一些別人聽不見的開心話。宋約翰在整個席間大部分時間側了頭,微笑耐心地聽他的太太的悄然耳語。他們在餐桌上文雅而又體面。席間的聲音很紛亂,老爺過一些時候就要發出一些粗魯的大笑。老爺笑起來很醜,但我從心底喜愛老爺的這種笑聲,撒得開又收得攏。只有成功的男人才能談笑風生,才能在別人面前放開嗓子大笑。老爺笑起來之後滿嘴的黃牙全齜在外頭,每一陣大笑嘴裡都要噴出一些白色的東西。他一笑全桌子都跟著笑,好笑不好笑在其次。老爺笑了,當然就值得一笑。老爺大部分時候安靜地吃幾顆花生米,那是大師傅為他一個人準備的。他用手撿起花生米,慢悠悠地往嘴裡丟,慢悠悠地嚼,慢悠悠地咽。老爺一邊吃花生米一邊望著滿滿一桌子的人吃喝,像一個爺爺望著面前的全家老少。老爺笑眯眯地把目光從每個人面前掃過,誰也弄不清他的腦子裡到底想了些什麼。我遠遠地站在門口,背對著門,望著老爺。我的心中好大的不踏實。可我說不清因為什麼。

音樂響起來了。老爺用筷子夾過來一塊西瓜片,一口整整地吞了。小金寶白了他一眼,輕聲說:"你怎麼又用筷子?吃西餐哪裡有用筷子的?"老爺笑了笑,不在乎地說:"洋人的規矩是管洋人的,哪裡能管我?"老爺說完話抬頭望著手下兄弟,大聲說:"你們怎麼不跳舞?一邊跳,一邊吃消化消化,吃得多又跳得好。"

鄭大個子揮舞著刀叉說:"大哥,我從來沒見你跳過舞,你和小金寶來一段二龍戲珠。"

老爺笑笑說:"你們跳,戲珠的事好說。"

十幾張嘴巴又一同笑。宋約翰抿了嘴,極有分寸地一笑,低下頭喝了口加冰蘇打水。

老爺揮了揮手,趕鴨子一樣笑著說:"跳,都跳。"老爺轉過來叫過二管家,關照說:"叫他們多拿點冰塊來。"

小金寶的目光開始向遠處打量。她的目光在尋找一道目光。宋約翰在遠處站起身,要過了宋太太的手。這個動作自然而又平靜。小金寶的眼睛失敗了。她的失敗風平浪靜。她的目光平移過去,和鄭大個子不期而遇了。小金寶輕輕地一揚眉梢,鄭大個子的眼神好半天沒回過神來。他用眼睛問:"我?"小金寶的目光拐起了十八彎,同樣用眼睛說:"當然是你,呆樣子!"

鄭大個子託了小金寶的手走進舞池。宋約翰和他的太太正從相對的方位呈四十五度斜著走進。小金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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