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裡亂了(五)

形勢越來越壞,越來越複雜了。大院里那麼多的表情和眼神放在那兒。茜茜也帶回壞消息了。茜茜說,拿報紙的老奶奶上午問她了,問爸爸"睡在哪兒"。這話問得太陰損,太毒辣。苟泉問女兒說,"你怎麼說了?"茜茜哼嘰說:"我說不知道。"苟泉說:"她是問昨天還是問這幾天?"茜茜想了想,說記不起來了。苟泉說:"你怎麼不問她?"茜茜眨巴了幾下眼睛,仰起臉的時候都成淚眼了。女兒的眼眶裡有一種明白一切的委屈。苟泉看了心煩,一轉眼就看到了樂果的冰冷目光。這個女人把美好的平庸歲月給毀掉了,她打翻了一隻墨水瓶,把自己的家浸透了不算,正一點一點往外漬,染上的人越來越多了。

必須中止這種浸漬。再這樣下去,離婚都來不及。苟泉當機立斷,下午就買了兩把羽毛球拍,一隻羽毛球。苟泉、樂果、苟茜茜的羽毛球表演賽當天下午便在宿舍樓的過道上展開了。

樂果這一回很知趣。沒有反抗。苟泉的計畫得到了樂果的暗中相助。羽毛球在空中飛來飛去,很輕盈的樣子,很歡樂的樣子。茜茜像一隻被解放的狗,撿球並且歡跳。苟泉和樂果都很累,他們用了很大的力氣,表演輕鬆,表演和睦,表演其樂融融。他們的臉上帶了微笑,餘光注視的卻是樓上的陽台。已經有四個人看到他們打羽毛球了。苟泉注意到了。已經有四個人目睹了苟泉家的平安無事與幸福美滿了。苟泉出了一些汗,心情憑空地亮堂了許多。總務處的方主任站到陽台上來了,苟泉一時高興,大聲招呼說:"方主任,下來玩兩下吧。"方主任眯著眼睛,高聲回了一句話。方主任的那句話也是極平常的,卻讓苟泉和樂果聽上去多心。方主任說:"看你們兩個打,也蠻好玩的。"樂果一聽就委頓下去了,不玩了。夫婦兩個回到家,一到家微笑就死在臉上了。這場該死的羽毛球無聊而又做作,令人疲憊,令人作嘔。茜茜拿著一隻球拍從外面追回來,一到家就發現不對勁了,茜茜抬起頭,看一眼爸爸的臉,又看一眼媽媽的臉,只看了兩眼茜茜的小臉便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了。

樂果完全沒有料到剛一結婚就懷上了身子。苟泉答應她的,兩年里只耕種,不收穫。但樂果就是懷上了。樂果在排卵的日子裡都要親眼看見苟泉用避孕套才肯放行的,再也想不到會有疏忽。樂果懷孕之後不止一次地說:"怎麼會的呢?"苟泉則不吭一聲,滿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樂果看到苟泉的樣子心裡全明白了。這位受過高等教育的農民在床上又勤勞又狡詐,他肯定在事態的要緊關頭多了一個心眼,樂果讓他鑽上了空子。

要命的還不是懷孕。要命的是一個最基礎和最簡單的東西:錢。懷孕了。但樂果沒有存款,而苟泉也沒有。但過日子是一個十分具體、十分貿易化的事情,大米、夾克衫、牙膏、味精及至於電燈送來的光明和水管送來的自來水都要以錢作為前提的。樂果捂住自己的肚子,決定讓苟泉去賺錢。最簡捷的辦法是讓苟泉去當家庭教師。別的他不行,但教書他會。

然而苟泉不。在當不當家庭教師這個問題上苟泉表現了驚人的倔犟。他"丟不起這個臉","放不下這個架子"。樂果冷笑說:"你有什麼臉?你有什麼架子?"苟泉不答她的話。他買回了宣紙與筆墨,又開始練起柳公權了。樂果一懷上孩子他的所有計畫都全部實現了,就把三成熟的柳字再撿起來,儒雅儒雅,文化文化。至於孩子,鄉下人說得很具體了,"愁養不愁長"。只要有了,你不用愁,他會長的。他真的長瘋了你拿秤砣都壓不住。

但婚後的第一場戰爭最終還是打響了。

樂果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家裡的開支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大。樂果說:"你去不去?"苟泉耷拉著眼皮說:"不去。孩子長大了,沒錢我賣血。"樂果說:"你賣什麼血?你那是豬血、驢血、雞鴨血,你還能賣什麼血?"苟泉賠上笑,說:"我是過河的卒子過江的龍,好歹是城裡人了,給學生知道我在外面做家庭教師,還有什麼臉面。"樂果說:"當家教怎麼啦?褲子掉下來不怕丟人,放個屁倒想拿手捂住了。"苟泉心裡頭不高興,腆了臉,想來個笑料,說:"總不能讓我去賣淫吧?"樂果一聽這話臉色馬上變掉了,苟泉自己聽了也彆扭,這句話放在肚子里還有點意思,一出口味道就變。"你倒是賣得出去!"樂果過了一刻憤然說,"你倒是賣得出去!"苟泉說:"別動這麼大氣,什麼事都好說,掙錢我真的掙不來,我們窮什麼?比起我小的時候不知好到哪裡去了。"樂果隨即沉下臉來,大聲說:"你那時是什麼?豬。"苟泉咬住下唇,堵了好半天,鬆開來的時候牙印窩子都是白的。苟泉堆上笑說:"你不是嫁給豬了?"樂果說:"我是母豬還懷了你的小豬,--滿意了吧?"苟泉極委屈地說:"別吵了,日子真是不錯了,不能不知足。"樂果顯然被這話又激怒了,樂果說:"不錯什麼,知足什麼?家裡有什麼東西?哪一樣能和人家家裡的比?"樂果冷笑一聲說:"倒是你老爹扛來了一點稀罕物,三十斤糯米,五斤紅豆,還有兩瓶小磨麻油。"這話傷了苟泉的心。自己沒用也就罷了,總不能讓爹娘老子也賠進來。苟泉沒有再接話,點上煙一個人出去看電影去了。苟泉很晚才回來,鍋里沒有晚飯,只好用兩包快餐面將就了往嘴裡塞。上了床苟泉卻睡不著,一腔鳥氣無處消遣。苟泉哭喪著臉又起床,點上蠟燭,泡上筆,研好墨,攤開宣紙來寫幾個字。寫了幾行又覺無聊,隨意塗下"他媽的"這三個字解恨,又寫了一遍,不覺就寫了十幾行,兩三張紙了。苟泉寫得酣暢手裡頭更覺淋漓,越寫越恣意,用篆、隸、楷、行、草各寫了幾樣。自己又端詳了一回,真是不錯,心裡頭熨帖多了,天藍藍海藍藍的樣子。舊文化在夜深人靜之際還真的安慰他這個城市人了。

"罵誰呢?"樂果在身後突然說。

苟泉嚇了一跳。回過頭來,樂果穿著睡袍早就站在門框底下了。她的身影在燭光下面有一種姣好的鎮定與溫柔的凌厲。

"沒罵誰。幹嗎說得那麼俗。"苟泉很沉痛地說,"這是書法。是藝術。"

有關掙錢的爭吵沒有完結,相反,正往縱深發展。丈母娘又來送雞湯了。苟泉怎麼吵也不該把丈母娘卷進來的。當著丈母娘的面苟泉一定是被樂果弄得狗急了,說出了一句跳牆的話。苟泉自語說:"操你媽。"苟泉記得自己是自語的,怎麼說得那樣響。居然讓別人聽見了。話一出口苟泉就知道嘴裡頭噴出大糞了。丈母娘推開砂鍋,離開了坐位,問:"你說什麼呢苟泉?"苟泉站在一邊,一雙眼無比緊張地交替著打量面前的母女倆。苟泉解釋說:"沒有。"丈母娘說:"你過來操,苟泉,當著你老婆的面,到你媽這邊來。"苟泉聽了丈母娘話,又惶恐又噁心,實在是噁心透了,小市民透了。苟泉耐著性子,說:"媽,你怎麼這麼說,我只是隨口的一句罵,你怎麼能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難聽?"丈母娘一聽這話嗓子里就躥出了藍色火苗,"小子,你說說清楚,誰敢操我?膽子比地圖還大!--你有什麼?票子、路子、老子、房子,你有哪一樣?我說的。就你這個死樣還想和我女兒過日子?還想當父親?還想來操我?你城裡的話還沒有說周全呢!沒經廚師手,一身醬瓣氣,你四兩力氣二兩膽,逼你造反你也不敢反。操我!我在華清池浴室里呆了二十年,什麼樣的×我沒見過?苟泉,二十四小時內你到我門上去認錯。我說的。走。"

苟泉的眼睛給丈母娘罵綠了。整整一天他的眼裡都是驚恐的綠光。做了城裡人,怎麼反過來像太監了,一點規格也沒有,一點體面也沒有。苟泉無限喪氣,又不甘心。把大學時代的舊書翻出來,找罵人的話。找了五十條,十分清晰地抄在一張紙上。丈母娘那裡他是要去的。他要做好兩手準備,萬一求和不成,和丈母娘也只有翻臉。但丈母娘一罵人苟泉的腦子就空,不能打無準備之仗,苟泉得有備而來。苟泉不會罵,還不能掏出講稿來朗誦么?苟泉也不是好欺侮的,苟泉也是受過四年制的本科教育的。

謝罪的儀式近乎沒有,或者說,近乎家宴。苟泉提了禮物上門了。這就好。丈母娘這就高興。丈母娘知道苟泉會來,"我說的"事情,他不敢不照辦。丈母娘又煨了一隻雞,守候苟泉。苟泉沒有多說什麼話,卻被留下來吃飯了。苟泉的心口撫不平,不過臉上還是要笑的,一屋子都是他一個人的微笑。他不說話,不住地點頭,不住地笑,不住地吃,咀嚼和下咽成了苟泉的自我報復,越吃越傷心,越傷心越吃,都有點化悲痛為食慾了。苟泉撐不下去了,說了幾句大路話,走人。老丈人望著苟泉的去影,自語說:"我一直沒發現,他怎麼這麼能吃。"丈母娘很寬容地說:"嘴是進城了,胃口還在鄉下呢。就這樣。"丈母娘抹掉苟泉留下的一摞雞骨頭,嘆息說:"果果這丫頭真是自找的。"

日子出梅了。出梅之後的日子一天一個大太陽。太陽漂漂亮亮的,從東向西,每天都要墜落到相同的地方去。但苟泉家的日子看不出去向,見不到好,也見不到壞。分居的日子就這麼被樂果和苟泉適應了,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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