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裡亂了(二)

樂果回家時的表情稱得上凜然。不堪一擊,卻又有一種古怪的凜然。樂果推開門,瞄一眼電視機。電視機開著,趙忠祥正在語重心長,而倪萍卻在熱淚盈眶。苟泉和茜茜都沒有動。樂果穿過客廳徑直往卧房去。苟泉和茜茜目送著這個短暫過程。幸虧苟泉的心智並沒有亂,苟泉說:"你媽的病好些了吧?"樂果回一眼女兒,很勉強地說:"好些了。"樂果說完話便上了床去,再也沒有任何動靜。苟泉和茜茜在電視機前又坐了幾分鐘。茜茜看看爸爸,十分小心地站起身,十分小心地上床去了。女兒的謹慎模樣讓他心碎,讓他體會到無力回天與無所適從。苟泉望著自己的腳背,一言不發,彷彿被一層茸茸的羽毛裹緊了,很輕,但是怎麼撣都撣不走,怎麼吹都吹不散,就那麼無序,就那麼紛亂。電視機開著,趙忠祥又在語重心長,而倪萍又一次熱淚盈眶。

家裡亂了。托爾斯泰說,奧布朗斯基的家裡亂了。苟泉的家裡也亂了。苟泉關上電視,巡視家裡的陳設和器皿。它們都是現世靜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塵封。家裡很安靜,近乎闃寂,這是亂的徵候,亂的預備,亂的極致。家裡亂了。苟泉記起了托爾斯泰。偉大的托爾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憂鬱的目光正凝視每一個家。家裡亂了。上帝創造了人,創造了家。創造完了上帝就把它們遺忘了。記起它們的是托爾斯泰。奧布朗斯基的家裡全亂了。

樂果從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日的下午。樂果起床的時候窗口只剩下一點夕陽了。有點勉強。這給樂果的起床增添了一股慵懶、風騷和破罐子破摔的無聊氣息。她的頭髮散亂在頸後,全身都散發出被窩的混雜氣味。家裡極靜,女兒走進了媽媽的卧房。樂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兒走到她的身邊。樂果無力地捋了捋女兒的頭髮,十分無聊地拿過眉筆和口紅,給女兒上妝玩。女兒一直望著她。一雙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母親的一舉一動。孩子的目光一旦曉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樂果說:"茜茜還沒有叫媽媽呢。"茜茜便叫媽媽,聲音卻像背功課,樂果給茜茜抹上口紅,斜著身子左右端詳了一回,無力地笑一笑,小聲說:"我們家茜茜就是個美人胎。"

苟泉已經跟過來了。苟泉聽見這句話從門框的背後伸出了腦袋。苟泉一見到女兒的花俏樣子就跳進卧室了。苟泉走到女兒面前,指著衛生間厲聲說:"洗掉!"女兒汪著眼淚,眼珠子在淚花的背後交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媽媽。淚珠子一飄一飄的,要掉,又不敢掉。樂果強打起精神說:"你這麼凶幹什麼?"苟泉沒有聽,保持著雕塑的姿態,重複說:"洗掉。"

茜茜噙著淚花走出卧房。她的清冽淚花一直閃動著怯懦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關上門,決定審訊。苟泉在昨天夜裡已經審訊過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憤激昂地自說自話,自問自答。他躺在沙發上,悄然無聲,內心獨白卻語無倫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啞掉了。他的嗓子讓通宵的無聲宣洩居然弄啞掉了。苟泉直到凌晨才冷靜下來,將所有的問題歸結為二十五條。他一定要讓樂果站在他的對面,逐條逐條加以回答的。

苟泉關上門。樂果的樣子鬆散無力,呈現出睡壞了的格局,但眉梢的毛尖上卻透出一股寒氣。氣氛驟然嚴峻了。苟泉決定審訊。他記起了二十五條。但是話一脫口他又衝動了。他的沙啞嗓門使他的衝動顯得力不從心,聽上去有一種哀傷和絕望的聲響效果。--"是不是你?"苟泉說。樂果知道他看到電視了,平靜地說:"是我。"苟泉大聲吼道:"睡過沒有?"苟泉一發力氣嗓子里反而失語了,只有氣息流動的聲音,像身體在漏氣,很滑稽,卻又揪心。樂果撫弄著床單,話回得卻分外莊重:"睡過。"

審訊到此結束。

苟泉的最後一絲僥倖就是在這個短暫的審訊中徹底葬送的。一時想不出話來了。他的大腦和他的嗓子一樣,啞了。但苟泉要說話。他張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只剩下一隻拳頭在樂果的眼前伶牙俐齒。苟泉羞怒已極、傷心已極,卻不敢弄出大動靜。一有大動靜整幢大樓都會轟響的。苟泉一把拽住樂果的肩頭,掄起巴掌就往下抽。樂果用手支住,四兩撥千斤,冷冷地說:"別打臉。星期一我還有課。"苟泉舉著手,自語說:"你還有課?"他說話的表情半張臉在哭,另半張臉卻在笑。苟泉的古怪表情讓樂果害怕,她掉過頭。就在這個時候樂果聽到了一記脆亮的耳光。樂果知道他抽到自己的臉上去了。"就他媽你有課?"苟泉說,"我他媽也是人民教師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師有"他媽的"兩節課。第三節和第四節。苟泉一早就到辦公室去了。第一節課後的十分鐘很關鍵,是苟泉老師的焦點時刻。苟泉注視著每一個人,警惕耳語,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諱莫如深的古怪表情。但所有的事都很正常,這種正常反到有點故意,有點人為了。苟泉從一進辦公室就開始微笑了,苟泉不想讓自己的臉色弄得太難看。不過沒有由頭的微笑實在太累人,苟泉在鏡子裡頭見過自己,顴骨那一把都像巴結什麼人了。苟泉松下面部的肌肉,看見辦公室里還少了三個人,立即想到了衛生間。苟泉走到衛生間里去,有兩個同事果然在蹲坑。他們叼著煙,並沒有交談的跡象。苟泉走出衛生間的時候恰好第二節課的鈴聲又響了,回到辦公室,空的。一切都太正常了。苟泉在僥倖的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若失。

但苟泉走上課堂之後越發不踏實了。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辦公室里的局面有時就難以預料。苟泉的授課有點信馬由韁,扯來扯去居然扯出和尚和尼姑來了。苟泉做了板書。苟老師做板書時兩眼望著窗外。窗外的雙杠那邊有兩個同事正在小聲說笑。苟泉走神了。苟泉就是在寫完"尼"字之後開始走神的。他的粉筆摁在"尼"字的收筆筆畫上,隨手又塗了一筆。這一塗"尼姑"就成了"屁姑"了。同學們便笑。同學們一笑苟泉立即就有所警覺,側過頭問課代表:"笑什麼?"課代表說:"沒什麼。"苟泉很嚴肅地告誡大家:"沒什麼還笑什麼?"同學們只好止住,綳在臉上。但綳不住,又笑。苟泉回過頭,一回頭臉色就青掉了。臉一青左腮上的巴掌印也露了出來。這個筆誤成了校園內的當日花絮,一下課他的臉就蔫了。老處女賈老師描述說:讓屁熏"糊"了。但苟泉在課堂上沒有"糊"。他走到課代表的桌前,摔下書,命令課代表"站起來"。"明明有事,你為什麼裝得沒事?"這一問課堂上肅穆了。同學們不笑了,不是繃住的,一起進入了哲學沉思。"--啊?!"苟老師這樣大聲追問。這一問苟老師自己也傷心了。他擦掉板書,痛心地說:"我還能相信誰?"

十年前的那個夏季是多雨的、燠熱的、神經質的。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季。大街上布滿了奶油雪糕、三色冰淇淋和冰鎮酸梅湯。它們構成了一九八五年的城市形象。六月二十八日這天苟泉行走在大街上,午後烈日當頭,馬路上反射出銳利刺眼的白色光芒。人們在大街上走動,帶著午睡和夢寐的狀態,地上的影子像麵糰,又綿軟又黏稠。但苟泉精神飽滿,整條大街上只有他的身影青蛙那樣一蹦一跳的。他去報到。分配派遣單上他的報到日期是八月十五,但苟泉等不得。畢業了,他終於留在省城成為都市裡的正式市民了。他渴望城市。土地是他的故鄉,他的根系,但城市是土地的夢、土地的靈性、土地的終極與土地的至上。苟泉的口袋裡就揣著這樣的夢,只要報過到,他和城市就合二而一了,再也不是過客,再也不是暫住人口了。苟泉手持分配派遣單,在勝利電影院的門口喝了兩杯冰鎮酸梅湯,心情分外開闊了。苟泉望著大街,大街上很意外地送來一陣涼風。苟泉卻看見這陣風了,它是城市的呼吸,嬌喘微微,芳氣襲人,不像鄉下,披頭散髮,嗓門粗大,整個一潑婦。

風后就是雨。夏季的暴雨沒有前奏,它說來就來。大街上紛亂了,城市的繽紛色彩在激雨中越發鮮麗炫目了。苟泉站立在電影院的水磨石台街上,被避雨的人群擠到一塊玻璃窗的後面。玻璃上流淌著雨水,大街恍惚了,斑斕了,升騰了,騎車的人流取出預備好的雨披,各種顏色的雨披絢麗燦爛地溶解在這塊玻璃裡頭。苟泉安閑地審視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空間,像看一部電影,而自己就在電影裡頭。這樣的好感覺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一個女人擠在苟泉的身邊,她的身上瀰漫出夏日女性的複雜體氣。苟泉側過身,女人的白色上衣被雨水淋透了,貼在身上。雙乳脫穎而出,呈兩峰對峙之態。苟泉望著她的乳房,沒頭沒腦一陣瞎高興。多麼好的氣味,多麼好的乳房!苟泉一定要在本城與這樣上等的城市乳房結婚的,而不是鄉村奶子。

報到只用了幾分鐘。但這幾分鐘是一條河,河那邊是鄉村,而河這邊才是城市。苟泉只用幾分鐘就把河那邊的世界一筆勾銷了。一個嶄新的城市生命呱呱墜地了。

同來的還有一位校友,化學系畢業的賈小姐。學校的校長正好在。他像叔叔那樣與賈小姐握過手,再用行政語言對苟泉表示了歡迎。校長問起苟泉的名字,說"不好"。說苟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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