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暴走驚途 第十章 我不是兇手

〖布朗先生苦笑著搖頭,拿起布朗太太的手,在自己的軀體上比劃:「這樣,你找隔壁的年輕人借個電鋸,從這裡……把我分成幾個部分,然後用濃硫酸澆,用水沖,我就會在世界上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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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我意料,布朗太太說:「我並不是兇手。」

她說:「電鋸是我借用的,老頭子的屍體也是我切割的,但我並不是兇手。」

不過才是兩天沒見,老太太的頭髮更白了,面容憔悴,渾身散發出死亡的氣息。

她絮絮叨叨地,有點失魂落魄,顛三倒四,我費了大力氣,集中精神才能理解她說的話。

人老到某種程度,總會死的,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令人害怕的是留下最重要的人存活在世上,無依無靠,無法照顧。

布朗先生就是那種熱情付出不求回報的聖誕老人,所以,當他感覺自己快要老死了,最不放心的就是留在人世的妻子。

布朗夫婦的環境並不好,布朗年輕一點的時候替人做散工,修修屋頂,剪剪草什麼的,並沒有什麼積蓄,待到老得沒有什麼力氣的時候,兩口子就靠救濟金過日子。

布朗太太永遠忘不了那個黃昏,自長大以來,她的印象中的黃昏從沒有如那天那般昏暗。

布朗先生的身體隨著衰老是一點點壞下去的,這個黃昏,他感覺到這個衰老的身軀已經無法負荷,他在床前拉住太太的手,請她扶自己到浴室去。

布朗太太的力氣也不大,但想著丈夫也許是想洗個澡,想乾乾淨淨地去,這也許是他最後的心愿,她就用盡自己的力氣,忍著巨大的悲傷,用自己乾瘦的肩膀擔扶著丈夫走進浴室。

布朗先生自己脫去了衣服,坐在浴缸中,卻不允許太太放水。

他握住太太的手,說了一番很可怕的話:「我是快要死了,我自己知道。但是我死了的信息並不能讓別人知道,如果都知道我死了,你就領不到我的那份救濟金,只靠你自己那麼一點錢是很不足夠的,所以,一定不能讓我死去的消息傳出去。」

布朗太太很悲傷,也很害怕,哭了出來:「那怎麼可以?你可不可以不要離我而去?」

布朗先生苦笑著搖頭,拿起布朗太太的手,在自己的軀體上比劃:「這樣,你找隔壁的年輕人借個電鋸,從這裡……把我分成幾個部分,然後用濃硫酸澆,用水沖,我就會在世界上消失的……」

布朗太太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可怕的話,她掩住自己的臉尖叫起來。

布朗先生耗盡最後一絲精力止住了她的尖叫:「你一定要這麼做,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留下你……」

布朗太太臉如死灰地去莉莉家借電鋸,瞞不過莉莉敏銳的觀察力。

還是莉莉,幫助布朗太太下的手。

浴缸的血水流盡了,她的心也如蒼白的肌肉塊一般失去了血色。

「能不能不用硫酸,挖個洞好么?我不能面對這麼殘忍的事情。」她流著淚哀求,熱淚流到手掌心,看上去仿如鮮血。

還是莉莉,在屋子外面的荒地挖掘了一個洞,把屍骨都埋進去,連帶著把老太太的心也埋葬了。

也許是受到了詛咒,布朗先生的屍骨給野狗挖掘出來,被疑為兇殺。而莉莉,也似受到了致命的詛咒,死於非命。

老太太說到這裡,嘴唇微微顫抖著,目光散亂無神:「我真的不是想欺騙社會的,可是,環境……老頭子那樣說,我是不是會下地獄?我真的沒有謀殺……」

我相信,這是我所聽說過的最凄愴的愛情故事。那一瞬間,我完全相信布朗太太所說的話,對她也生起了濃重的內疚。

忽然之間,我伸出手去緊緊握住老太太冰涼的手:「布朗太太,勇敢一點,你並不會下地獄的,一切都是因為愛,布朗先生會在天堂等你。」

老太太看著我:「你相信我?」

我眼睛泛紅:「對不起,那天我不應該嚇你,也不應該胡亂猜測,這個社會比我們所能感知的都要複雜得多,是不是?布朗太太,我理解你。」

布朗太太看著我,看著我,臉上露出激動的神色,張大嘴想說什麼,卻忽然之間急促地喘氣。

守護在旁的安娜馬上按響床頭的警鈴。護士跟醫生衝進來,示意我們出去外邊等。

我靠在醫院冰涼的牆上,渾身的力氣似乎離我而去。老太太以最激烈的方式澄清了自己的清白,也還莉莉一個清白。

但是,莉莉,你在卧室里留下的字條,你想殺的人是誰?誰應該下地獄?是那個人害死你的嗎?

我想有心無力就是我現在這種狀況,累得連腦筋都轉慢了好幾倍。

安娜出來走廊後一直用側面對著我。

我看了她好幾眼,她明明察覺到了,卻連眼尾也不瞟我一下。

我也沒有力氣再跟她計較下去,不過是想挫我的威風,現在的顧傾城不知多倒霉,毫無威風可言。我忍不住說:「那天是我魯莽了,我道歉。」

安娜「霍」地轉頭對著我:「不是你,老太太今天不會躺在這裡。」

我沒有做聲,知道她習慣有風使盡哩,但若果拳拳落空,卻會很快會自己失去興趣。

安娜冷冷說:「她老得快要死了,你還不能讓她安樂一點,非要刺激得她臨死前巴巴地叫你來,澄清你誤會她的事實……」雖然還是句句帶刺,但語氣顯然已經緩和很多。

我輕輕說:「我的確是武斷了,但令老太太放不下的,是她自己的負罪心理,今天她找我來,只是要對一個陌生人,一個第三者再次證明這件事情。」

龍恩這時也說:「她要求得內心平安,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求得第三者的信任,顧小姐的出現和態度令她可以最後放心。」

安娜打量龍恩:「是你。」她似乎認出了龍恩,還想說什麼,病房裡面儀器急救的聲音於此刻突然停頓,一片靜寂。她張大的嘴猶豫了一陣,又合了起來。

醫生跟護士開門出來,我們都看見了裡面那個軀體,全身蒙上了白布。

我吐了一口氣:「終於還是去了,但願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好好團聚。」

這句話引得安娜突然煩躁起來,指著我說:「都是你,你的出現總是引起壞結果。」她掉頭就走,一定是惱恨我逼死了她的委託人。

龍恩關切地看著我。

我勉強笑笑:「沒事,我又解開了一個謎,莉莉並不是兇手,我應該高興。」

龍恩努力想使氣氛輕鬆,「剛剛那位女士,真厲害。」

「厲害?」

「嗯,意思就是我最害怕的那種類型。」

我牽動嘴角:「她以前與我是拍檔,後來出了事故,我們拆夥了,她始終不肯原諒我。」

「老天,你一定是搶了她的情人。」

我驚奇:「怎麼認定是我搶了她的情人,而不是她搶了我的?」

「直覺,令兩個女人反目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為男人,還有百分之一是因為另一個女人。她現在對你針鋒相對,一定是曾經挫過她的威風。」

我哭笑不得:「你雖然不喜歡女人,但好像還挺了解女人的心思。」

龍恩聳聳肩。

「來,告訴我,是否當上我的朋友都會交上霉運?」

「有時霉運跟幸運一樣難得,我想,它們出現的幾率是相同的。」

「那……為什麼我總是會失去最好的朋友?」

「女人的友情是什麼東西?尼采說……」

「尼采??你應該喜歡王爾德,你絕對有資格當這個浪子的藍顏知己……」

「請不要取笑我,我跟他同一天生日……」

「……」

是夜,紅酒很醇,燈光很朦朧,心中始終充滿揮之不去的愁緒,身邊有個很好的談話對手,我終於喝得爛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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