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暴走驚途 第六章 這樣一個男人

〖龍恩轉過身來,輪廓分明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是的,我是一個雙性戀者。但我並不容易愛上別人,這麼多年來,我重視的人並不多。你看,像我這樣一個男人,有什麼必要騙你?」〗

※※※

龍恩帶我回家。

一憧非常樸素的房子,屋前卻有十坪大的草地,圍著草地的是漆成白色的木柵欄。

聽見龍恩推開柵欄的聲音,一隻大狗從屋內直奔而出,後面尾隨著一隻斑斕大貓,那是查理。

奔到近前才發覺那隻狗比想像中要大得多,毛色棕黃相間,耳朵耷拉下來遮住耳孔,臉上的肌肉也耷拉著,看上去神情嚴肅。大狗看上去至少四十多公斤,飛撲過來,一把把臉埋在龍恩胸前,再用力把頭往他臉上湊,乖乖,幸虧龍恩身材高大,不然這狗人立起來就跟他差不多高了。

龍恩笑嘻嘻地揉弄著大狗的臉,狗臉被他揉到表情萬端,一條猩紅舌頭伸得長長去舔他的手,卻總是夠不著,烏黑的眼珠卻不時瞟向我。

查理,那隻大花貓則不斷在龍恩腳邊繞來繞去,喵喵叫著在撒嬌。

真搞不懂這大男人哪裡來的哄小動物的手段。

好不容易龍恩招架住了一貓一狗的熱情歡迎,領我進屋。才剛踏進門口,一聲怪叫從頭頂傳來:「別動,舉起手來。」

我嚇一跳,隨即笑了起來,那是一隻渾身雪白的大鸚鵡,頭頂翎毛如羽毛扇一般展開,紅嘴紅爪紅眼睛,非常漂亮,正狐疑地偏頭看我。忽然又來一句,卻是:「愛情逝去,生命多麼滯緩,而希望又多麼強烈。」這是法國的阿波利奈爾的詩句。

一隻會念法文的鸚鵡!

我回頭朝龍恩笑:「想不到你喜歡達達主義。」

龍恩答我:「我只喜歡這首詩。」

他把我帶到一間客房,找了乾淨的襯衫和運動褲給我,然後就去照料他的寶貝了。

我跟著他在房子里轉來轉去,找機會問他:「你跟莉莉是怎麼認識的?」

「我們在動物園認識,我好像記得你已經問過這麼一個問題。」

「那麼,你覺得莉莉是怎麼一個人?」

龍恩不肯答我。

我死心不息:「我覺得,莉莉遇害的事情非常複雜,並不在我可以控制的範圍之內。我以前對他了解並不夠,感到很困惑。這幾年來,他到底認識了什麼人,幹了些什麼事情?」

龍恩正視我,房子里只有落地燈,他的臉龐半明半暗,眼睛倒是炯炯有神:「顧小姐,請聽從我的忠告,這件事情你不應該再插手。」

他們都是一樣的,無論是警察還是賊,都要我罷手!

我嘆了口氣,「讓我知道真相,我就走。」

龍恩掉轉頭,用背脊對著我,不答話。

我凝視他:「你是知道什麼的,是嗎?可以告訴我?」

「不,我並不知道。」

「那麼,你可知道除我們之外潛入莉莉房子的少年是誰?」

「……」

「你跟莉莉是好朋友,一定見過他,告訴我好嗎?」

「……」

「你不肯告訴我,我可以自己去查。」

龍恩忽然嘆了口氣:「莉莉也許已經並不是三、四年前剛認識你時的那個樣子了,這些日子以來,他變化很大,我也不敢相信。」

來了,他也許會對我吐露真情。我緊緊握住拳,語氣卻很平和:「我不相信,至少,你是他的朋友,對他也不錯,我並不相信他變成了壞人。」

「不是壞人,而是……開始墮落,慢慢腐爛,無法抑制。」

他用的形容詞非常新鮮,我有點驚訝,慢慢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臉色微變:「你騙我!」

龍恩淡淡說:「我十來歲的時候,還沒有成年,我愛上我的法文老師,她比我大二十年,對我很好,我只想整天跟她呆在一起,每一分鐘,呼吸都是甜美的。但是,那時我的父親對我說:『你不可以和她上床』。」

他忽然說起不相干的事情來,說的是他自己的陳年舊事,不知怎麼的,我卻想聽下去,一點沒有不耐,也許是因為他的語氣太過蒼茫,就像早晨的濃霧,白茫茫的一片,濕漉漉,揮之不去,觸手便凝成淚珠。

「十年後,我愛上我的大學教授,他是教科學的,比我大不了多少,待我很好,他跟妻子分居了,只跟我呆在一起。那時我的父親對我說了同樣一句話:『你不可以跟他上床。』」

我突然發覺自己的左手不自覺地在顫抖,連忙用自己的右手把它緊緊握住。

龍恩轉過身來,輪廓分明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是的,我是一個雙性戀者。但我並不容易愛上別人,這麼多年來,我重視的人並不多。你看,像我這樣一個男人,有什麼必要騙你?」

我凝視他,慢慢說:「我相信你,我也很喜歡你,我一直認為你是我的朋友。」

龍恩哂笑,點著一根煙,滿不在乎地在吐著煙圈,一個接一個,卻沒有一個是完整的。

我伸手把香煙奪過來,「煙圈是應該這樣吐的,看,我教你。」並不習慣抽煙,但吐煙圈是好玩的事情,我下過苦功學過。

龍恩愣愣看著我,忽然說:「你不怕我?」

「怕你什麼?」

「怕我有病。」

我一怔,笑了出來,真不知道他怎麼想出來的。不過笑著笑著,但覺苦澀,不論外表多麼的不在乎,心底可想而知多麼自卑。

我把香煙還他,努力讓氣氛輕鬆:「怎麼樣?其實你喜歡女人多一點,還是男人?」

龍恩湊過香煙吸了一口,這次吐出的是完整的煙圈,一個套一個,煞是好看:「除了女教師,我再沒愛過女人,女人太複雜,我總是無法理解。」

我同情地看著他,笑著:「才不,我就簡單得很。」

龍恩看著我,認真地說:「真的,你倒是跟其他女人不一樣,跟你在一起,我不害怕。」

我笑笑:「也許是我比較粗線條,你並沒有把我當異性看。」

龍恩偏了偏頭,有點困惑:「其實,懂事之後我常常會想,男歡女愛,生兒育女,滋味該是怎樣?」

我笑著說:「試著找個女孩子來愛,試試就知道了。人生那麼長,總是要有點依託才能活的下去。有些人選擇宗教,也有人選擇養育後代。」

「我也試過,我遇上莉莉的時候,曾經以為我開始變得正常……至少,是好的轉變,但是,他仍然是同性……他死了,我想我再也不能愛人。」

我收住笑意,看住他:「你對他……就算他後來墮落了,仍然愛他?來,告訴我莉莉後來的故事。」

龍恩吸完了一枝煙,「其實並沒有什麼,莉莉非常的不快樂,他犧牲了自己的尊嚴和靈魂去交換俗世中東西,自己的心理無法平衡,他必須找到另外的渠道發泄而已。」

「告訴我,那個少年是什麼人?」

「那時我跟莉莉交往已經一年,我們一直是好朋友,並不是那種……情侶關係。我很喜歡他,看著他就滿足,比佔有更滿足,所以常常想看見他。」

那時的龍恩比現在年輕一點,也更衝動一點,並沒有現在這麼頹廢和滄桑。他最喜歡在上班的空隙來找莉莉,跟他聊兩句天,或者,喝一杯茶。

莉莉總是穿著女裝見他,很朋友的關係,連牽手都是莊重自持的,但空氣卻會在兩人之間起化學變化,令到寂寞的心靈無端喜悅。

龍恩永遠都記得那是一個六月的午後,非常炎熱。動物園裡有幾頭猩猩中暑了,偏偏獸醫去了度假,龍恩跟其他飼養員每天加班到午夜,全力照料著那些患病的動物。

有一個星期,他清楚記得,足足有一個星期,他沒有見過莉莉了。這天獸醫終於回來了,他們獲准放半天假,他就連忙趕到莉莉的家裡去。

還記得走在路上的心是如此興奮和雀躍,走了一半路,又折到旁邊一間小小首飾店,挑了一條手工做的銀項鏈。就在今天,他打算跟他說出長相廝守的誓言。

一個星期前,莉莉閑閑對他說起:「聽說義大利準備允許同性戀人結婚。」似乎是閑聊帶起的話題,但說話時他的眼睛烏溜溜的,藏不住熱切。

龍恩記得當時自己肚子里在笑,臉上卻不在乎,「是么?可惜等到美國立法的時候,可能還要至少換掉四個總統。」

莉莉「噢」了一聲,微微有點失望。

龍恩看著他,心中一片溫柔。他才二十不到,那麼年輕,已經想到以後,把全部的心思都寄託了給他,不期然地,令他感覺負擔。

誰能告訴自己,身為男子,愛上的,卻是另外一個男子,唾棄了最基本的人世間傳傅的責任,這可是一條不歸之路?將自己跟世間大多數人割裂開來,為的是一種戀愛的感覺,又豈知,愛的感覺不會如風無定。就這樣,只是憑一種感覺就可以一生一世?該剎那,他陷入疑惑,心底不是不感動的,只是拿言語搪塞,不敢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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