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流光之瓶 第十七章 老太太的秘密

〖她寧願自己等不到,也不要他見到她老去的容顏。真奇怪,人心如此,你期待一樣事情久了,就算明知不可能的事情好像也會成真。更何況,他的表情那麼認真,君無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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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瓶子,令到三山五嶽的人物趨之若鶩,令到我和一干好友身犯險境。不說那群本應日理萬機,卻偏偏撇開要務前來參加拍賣會的大人物,單說打交道的人:西域、「三A黨」,有哪一個的名頭不是端出來讓人打冷戰?

這樣一個瓶子,據說還可以讓時光倒流,往日重現,超越現今物理學研究的領域。

現在,何其有幸,這個瓶子的主人要約見我們,眼看著關於這個寶瓶的秘密就要揭開。

本來我們已經有了上刀山下火海的心理準備,但丹尼爾先生帶我們去的地方,還是令我們驚訝非常。

我們本來以為擁有這樣一件寶物的家族應該是何等富可敵國,但當車子停在一個私人大院前,我們才知道自己猜錯了,錯得落後了二十年。

那是一座傳統的官家園林,魚池、假山,花木掩映中露出涼亭一角。絕對是大戶人家,但,應該是已經破落的大戶人家,現在只能想像二十年前的盛況。

從那顏色剝落的雕花鐵門看進去,曲折小徑上雜草叢生,不知多久沒有人去維護了。

跟著進去眼見的光景更教人惻然。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在我們這些外人看來,曾經的大戶這般破落,甚而可以用「折墮」來形容,旁人心裡總有點悲涼。但丹尼爾先生可能已經習慣了改變,安之若素,神色淡定地在帶路,遇見橫生枝節的花木順手拂去,竟也平添幾分分花拂柳的瀟洒。

我們來至花廳,丹尼爾矚我們先稍坐,他去請老太太。

我們打量花廳,肯定是大戶,也肯定破落了。牆上還帶有掛過字畫的痕迹,但字畫都已經不見了,傢具也是如是,地板上有太師椅腳留下來的痕迹,但我們現在坐著的只是塑膠凳子。

字畫和傢具想是都拿去賣了,舊字畫賣掉不出奇,但舊傢具能賣掉,就肯定是好東西。

蘇眉說:「難道我們猜錯了,他們不是有什麼陰謀,只不過是家道中落,一心要變賣東西?」

我也起了疑心,不說話。

蘇眉又說:「但沒有錢卻又請得起丹尼爾這樣的人?還有他背後那伙人,真叫人奇怪。」

我制止她:「噓,有人來了。」

丹尼爾攙扶著一位夫人走進來,咦,不是說老太太?眼前這位夫人不過四十許人,眉目娟好,楚楚動人,一身黑色緞子唐裝,有著楚楚的風情,但身體似乎弱不禁風,走路如古代美女一樣要人扶持。

他們走進花廳,站定,身後一位白衣黑褲的傭人走上前來,放下手上端著的藤椅,鋪好錦墊,服侍夫人坐下。

我跟蘇眉都鬆口氣,畢竟還剩下一個傭人,境況還不算太壞。

夫人坐定,看看傭人,傭人馬上走進內堂,想是準備茶水。她又看看丹尼爾,丹尼爾咳嗽一聲,道:「兩位雖是西域先生的代表,但老夫人的話,是必需問他才清楚的。」

蘇眉說:「西域先生有要事在身,我們可以代為轉告。」

丹尼爾搖頭說:「他自己的事,可能不會跟諸位說。」

蘇眉的神情馬上變得像是在詢問:不跟我們說,難道跟你們說嗎?

我心念電轉,開口道:「西域先生使用寶瓶的時候我們也在現場,所以,如果老太太想知道詳情的話,可以問我們。」

此語一出,絕料不到這兩人的反應如此之大。

丹尼爾「啊」的一聲,神情古怪,似乎不太相信。

夫人卻一下子站了起來,問:「那有沒有出現奇蹟?」她的聲音是優美的,但略帶沙啞,分明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夫人的嗓子。

我詫異地望著她。

她卻更情切地問:「奇蹟有沒有發生,西域有沒有看到過去?」

原來她作為主人,竟也不曾確認這一點,這真是對買賣極不負責的行為。

我盯住她:「請問閣下就是瓶子的主人,老太太?」

她「哎」了一聲,苦笑道:「你們火眼金睛的,我不過換了皮沒有換心,怎麼瞞得過你們。」一句話,等於自承了身份。

我反客為主:「老太太您是寶瓶的主人,難道不曉得瓶子的作用嗎?」

老太太似泄了氣,緩緩坐下:「當年我先生臨終前留下這瓶子,矚我萬一的時候使用,我卻鬼迷心竅一般把它給變賣了……現在,想贖回也不可能了。」

「萬一的時候?什麼意思?」

老太太也不看我們一眼,緩緩道:「事情說出來你們年輕人都不肯相信,但在我們那個年代,我們都相信天命不可違。我先生離開我,是上天註定,他說回來接我,也是上天註定……」

她紅顏未老,但聲音蒼老,似一幽靈娓娓述說前生事,好不詭異。

老太太原姓洪,大家閨秀。爹爹把她許配人家時她才十七,心裡有點不願意。那年輕人生得十分英俊,但個子很小,只她一般高矮。

爹爹說算命先生說全城就他一個年輕人生就貴格,與眾不同,但她才不管他貴不貴格呢,要不是新婚那天他逗她笑了起來,興許她就不讓他進新房。

不過她終於越來越依賴她的夫婿。他真是一個心思剔透玲瓏的人,看得穿人家心裡想什麼,喜什麼,怨什麼,有他在身邊,誰都會安心定氣做好事兒。

她爹的生意越來越好,他們的日子也越過越甜蜜,一晃就是十幾二十年。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沒有子嗣。幸好她的兄弟很爭氣,一下一個準兒,早就兒子滿堂。大哥的兒子還娶了洋女子,生下個洋孫子來,就是丹尼爾。她爹爹樂得兒孫繞膝,也就沒有催逼他們要孩子。

又是幾年過去,一天她突然叫起來,她在鏡子里看見自己居然早生了一根白髮,他過來,細意安慰,她才發覺,她的夫婿,這麼多年竟從未老過。她撒嬌說我不依不依,怎麼你就不會老呢。

他安慰他,眉間卻是憂色,對她說:「大限已到。」

她大笑:你口吻好像大戲台詞。

他滿臉沉痛,只寒著臉不語。

她笑著笑著,忽然害怕起來,一把抱住:不要嚇我,沒有你我怎麼活?

他強作歡容:我們也來定個白首之約,但必須定在五十年,五十年後,我必回來尋你。

她悲痛,不要不要,五十年太漫長,只爭朝夕。

他撫她頭髮,傻瓜,中國人不是有句成語「天命難違」?

昱日,他在家中無疾而終。只留她一錦盒,盒內一古瓶,一簡訊,信矚她要等他,若相思難耐時可扔碎古瓶,看到時光倒流。

她珍藏古瓶,無數個夜晚孤枕難眠,但她捨不得,見過一次,一次以後呢?是不是還要承受更深的刻骨相思?

五十年太漫長,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得到,儘管他臨去時信心十足,信譽旦旦。她帶著古瓶嫁了人,又離了婚,爹爹留給她的財產沒了一半,磕磕碰碰中她明白誰是她真正想等的人,於是靜下心來等,哪怕老死。而時間越是迫近,她越是情怯,自己年華老去,牙齒也掉光了,萬一他一如當年那般翩翩年少呢,怎會認識眼前這白髮老嫗?

她寧願自己等不到,也不要他見到她老去的容顏。真奇怪,人心如此,你期待一樣事情久了,就算明知不可能的事情好像也會成真。更何況,他的表情那麼認真,君無戲言。

而她最不想到的五十年終於到了,她的心慌得不得了,整天只是想他見著自己老去的樣子會怎樣。

「縱使相逢應不識」,她情何以堪。

還是侄孫給她出主意,老太太可以去整容。

她不相信金錢可以買青春。

丹尼爾使她相信。

但青春需要一筆很大的金錢,老太太,她已經是老太太了,手頭的積蓄已經不多了,她還想保留著等他回來過日子的,不可能揮霍掉。

丹尼爾就說:可以把瓶子賣掉啊。反正他也快回來了,而且從沒有聽過這麼奇妙的寶物,很有可能不是真的,賣掉大掙一筆多好。

假如是假的不是害人么?

所有的生意都有風險,假如是真的,區區十萬塊錢肯定有賺,時光倒流,有誰試過?而且買這個來消遣的人肯定花得起這閑錢,這點錢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對我們卻是救命錢。

丹尼爾打動了老太太,她出售了瓶子,換取了青春,不,準確來說,是換得了青春的軀殼,但她的心卻無法換去。

她開始後悔,她居然不能做到優雅地老去,更為嚴重的是,他沒有來接她。

他沒有來尋她。

沒有來尋她。

他失約了。

她失去了為之煥容的悅己者,真是諷刺。

她想尋回瓶子,那是最後的希望,或者說,那是他留給她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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