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孟徵

一頓飯吃得酒足飯飽,附帶聽了若干動人或驚人的傳說,完全不虛此行。

兩人抱著阿納送的半籃子葡萄,一路不停道謝,踏著月色回到了住處。其實依阿納的本意是送一整籃子葡萄,被兩人強行拒絕了。住處也沒有冰箱,就兩個女孩子,誰也吃不下那麼多葡萄,儘管這些葡萄一個個水嫩甜美。

兩人洗凈了葡萄,搬個小椅子坐在天台上邊吃邊聊,來北疆已有段時日,她們也漸漸熟悉此地氣候,就像調皮的孩子,此地雖然白日炎熱,但入夜後頓時氣溫起碼降低十度,連空調都不用。

孟緹聽著楊明菲說這個暑假的計畫。兩人在畢業的第二天就過來報道,而楊明菲都沒有回過家,她的計畫是來北疆報道後,然後就回家待一個多月,在開學前一個星期返回北疆。

孟緹頷首:「好,你先回去吧。」

「可我擔心你啊。」楊明菲頗認真的看著她,「我走了你一個人會無聊吧。」

孟緹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額頭,「我看上去哪裡像個讓人擔心的人?你就回家去吧,我好得很。我今天看到學校里有個圖書館,很多書我都沒看過呢。再說我沒事就可以去找阿納姐玩。」

她說話時神色坦然,說完就往嘴裡扔了幾顆葡萄,半點異樣都沒有。楊明菲想起王熙如的囑託,暗自懷疑她大驚小怪,不然就是搞錯了。以她所見,孟緹精神狀態十分正常,精神也很好,除了比以前略瘦,完全看不出異樣。

她放了心,托腮想了想晚上所見所聞,頗有感觸地笑起來:「怎麼會有這樣漂亮的人。你注意沒有,阿納姐那雙眼睛,介於藍綠之間,真是寶石一樣。」

「嗯,我猜她大概有一點北歐血統吧。我以前也見過一個混血兒,眼睛也有些發藍的。」

兩人閑聊著,居然把那一盆子甜美的葡萄吃的乾乾淨淨。兩人晚上往肚子里塞了不少烤肉,都撐著難受,出去散了會步,等消化得那麼多才回來睡覺。

兩人去公共浴室洗了個澡,在門口分別,各自回了屋子。

她坐在床邊,用毛巾擦著頭髮,想著明天的計畫,沉默了整整一天的手機卻響了。拿過手機,看到來電顯示的號碼,保持了一個晚上的笑意頓時從她臉上消失殆盡。

她一下子扔下毛巾,頭髮也不擦了,任憑水滴到睡衣、床上,打濕了一大片。這通電話是早就預料到的,也無從逃避。她垂著眼皮,盯著那串數字良久,才摁了接聽鍵。

「孟緹,你到底在幹什麼!」

熟悉的男聲在電話那頭響起來,焦灼而震怒。她聽了十幾年的聲音怎麼會有錯。毫無疑問,那邊自己認識十幾年的兄長般的人物,鄭憲文。

他震怒,字字逼問:「我不在的這幾天,你居然去了北疆支教?我不過出差了幾天,我走的時候跟你怎麼說的!這幾天我打電話給你,你居然裝得若無其事!」

孟緹自然記得他走之前的叮囑。他因為不得不去的原因出差了五天,而她恰好也是在這幾天時間內踏上了北行的列車。

比起電話那邊鄭憲文的焦灼,孟緹語速依然不變:「鄭大哥,你好。」

鄭憲文氣得手都在發抖。他記得她畢業當天的那個晚上,有著那麼大的暴雨的那天,所有真相都揭開之後,他寸步不移地陪著她足足三天,觀察她的一切情緒,確認她差不多恢複了正常,才慢慢放下心來。此時又接到了不得不出差的任務,出去了幾天,沒想到一回來,帶著禮物上樓找人,只看到人去樓空。

茶几上貼了便簽,沒多餘內容,簡單的幾個字:我走了,鄭大哥。

一打聽,才知道她在短短兩天內就辦好了支教的手續;而此時大概已經到達了最終的目的地昌河。

他咬牙切齒,「你怎麼能這麼任性妄為!你當我是什麼?我當年對不起你,你可以報復我,你不能這麼逃避我!」

「鄭大哥,抱歉,讓你擔心了。」

她冷靜而溫和,或許還有淡淡的笑意,讓人千里之外都能感受到她的情緒——真誠的歉意,不卑不亢的語氣,沉穩的態度。從小,孟家的父母包括他都希望她能長成聰慧溫柔的淑女,現在她的確達到了他們的要求,也許還遠遠地超過了。

這句話成功地消滅了鄭憲文不少因為欺騙而起的怒氣,他喘息數下, 「我答應你,瞞著孟伯父伯母一段時間,可你是怎麼做的?讓我怎麼跟你父母交代呢!」

孟緹靜了一會,才開口,「鄭大哥,是我的錯。但我不會讓你為難。我留了一封信給你,在你的郵箱,麻煩你轉發給他們。打電話給他們也可以。」

她聽到電腦啟動的聲音,還聽到他深深淺淺的呼吸和咬緊牙關的問話,「你什麼時候計畫好的。」

「這跟我的計畫沒有關係,」孟緹慢慢說,「鄭大哥,只是,我需要時間和空間,來仔細想一想我之前的整個人生。沒有比北疆更好的選擇。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我要來支教,是因為我知道,你和我父母都不會支持我的選擇。如果你們不支持,我哪裡也去不了。」

她周密的計畫和說做就做的速度讓他震驚和意外。「她從那個晚上起,就不是從前那個孟緹」這個念頭沒有任何徵兆地來到他的意識之中並且前所未有的清晰。

毫無疑問,那個驚人的真相,也許還有某些記憶,一夜之前就改變了她。

他不應該忘記,以前的孟緹從來也不是一個任人搓扁搓圓的傻子或者笨蛋。她之前的所有乖巧和聽話都是因為對他們的尊敬和愛戴。

現在知道了真相,一切都坍塌了。

他很低很低地嘆了口氣,「阿緹,就算我們不支持你的行為,但都是為了你好。請你一定要記住這件事情。」

「我記住的。」

孟緹放下手機,拿起毛巾繼續擦頭髮。她翻開鏡子,看著那張蒼白得鬼一樣的臉,慢慢擠出一個笑。可以預料,這個暑假的暴風驟雨才開了個頭。

她站到窗檯前,看著北疆的月光。天高地闊的邊疆,空氣清醒,那滿地銀輝也比之前見過任何月光都更加純正,不含雜質,她想起小時候鄭憲文帶她去看童話電影,童話里的小姑娘專門收集一片片的月光,抱回家來做成甜美的餅乾或者冰激凌。

小姑娘用小鏟子鏟起月光的那一幕給她格外深刻的印象,她記得從電影院出來,她就嚷嚷著餓了;鄭憲文笑著說「再吃就越來越胖了」,但還是給她買了許多零食,他一隻手抱著裝零食的紙袋,另一隻手牽著她的手,領著她穿過人行橫道,擦去她嘴角的一點奶油。

春風拂柳,情竇初開。

她紅了臉。她聽不見別的聲音。地球旋轉,生命前進,世界上別的事情跟她有什麼關係呢?這就一刻,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刻。

原以為一輩子都會這樣過下去,卻哪裡知道,道路有分岔路,人生也總會出現岔路。

在你最沒有想到的時候。

預料之外的暴風雨是兩天後到達的。前一天,孟緹送走了楊明菲;第二天舊的生物鐘作祟,不到七點就起了床——這在北疆已經算是絕早了,連樓下的小吃店都還沒有開門,她披上外套,帶上了昨天從圖書館借的昌河地方志,沿著安靜的小城慢慢散步,最後在鎮子中心的街心花園坐下,靜等晨光恰好抹紅了東方的天空。

她深呼吸,乾爽的空氣和涼爽的溫度讓她覺得舒服。手指剛剛翻開地方志,順手翻到古城一章,就接到了孟徵的電話。

這通電話比她預計的遲了足足兩天才到來,想必接下來的嚴厲的訓斥。

但是完全不是。孟徵沒有多說別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嚴謹,「孟緹,我在首都機場等轉機,五個小時後到烏伊市,八個小時後到哈格爾。下午四點四十,我在哈格爾機場等你見面。」

孟緹原以為自己情緒控制得極好,還是失控地「啊」了一聲,「大哥?你回國了?啊,爸媽呢?」

「只有我回來了,我請了五天假期,」孟徵言簡意賅,「飛機即將起飛,我掛了。記住時間,不要遲到。」

掛上電話孟緹還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終日。在美國的幾個月,孟緹早就見識過孟徵工作的繁忙程度,五天假期絕對稱得上奢侈。而他此時居然回國了。

書上的字完全不認識,扭曲著,咆哮著,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產物。

她怔怔放下書,拖著雙腿離開了只有她一個人街心花園。

一定要去的,有些話總要說清楚。

回到住處收拾了一下衣服,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慢慢走到鎮子盡頭的車站,用所余不多的積蓄買了票,上了到哈格爾的大巴車。

哈格爾機場有著所有小型機場的特色,精緻而袖珍。孟緹到機場時,還是下午三點,她坐在候機廳,仔細數著航班班次和牆上的電子鐘,看著時間「滴答」地流逝,想,怎過得那麼緩慢。

孟徵經過了三趟轉機,總飛行時間差不多二十多小時,才從地球這一頭飛到那一頭。在飛機上從來都睡不好,他一臉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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