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無聲

孟緹眼前一片模糊,連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整個人都哆嗦起來。氣憤和恐懼一瞬間佔據了她的大腦。她一把推開了她,力氣大得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力氣。人在憤怒時總會幹出很多平時做不到的事情。然後就揚起剛剛被他捉在手心的手,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那麼清脆,彷彿有餘韻一樣,在空曠的大廳迴響。

用力太大,在那耳光之後,手心好像被電擊了或者就像被熱水澆到般劇烈的疼痛;那些疼痛慢慢擴散,麻木感蔓延到手肘,半條手臂不可抑止的麻木起來。她看到趙初年的臉迅速地泛紅,露出了某種極度的驚愕和痛楚。

趙初年沒有管臉上熱辣辣的地方,他還是看著她,至始至終都沒有轉移過視線,唇角動了動,「知予,是我錯了,我知道你生氣。如果打我可以讓你消氣,你就打吧。」

「別叫我趙知予!我跟她沒關係!」

天旋地轉,膝蓋發軟,身體就如同泥一樣,順著牆壁滑了下去,抱著腿一點點把自己蜷縮起來。趙初年在她面前蹲下,伸出手臂,沒想到剛剛一搭上她的肩,她就像抽筋動了一下,雙手撐在地上,背蹭著牆,努力朝牆角躲去。

彷彿他是洪水猛獸一樣。趙初年看著她,一瞬間窒息。

她臉白得可怕,一雙眼睛裡蓄滿了淚,無聲的掉下來,止都止不住。然而這麼多淚水之中,偏偏有一種情緒趙初年不論如何都不會錯認。

那是一種深到骨子裡的怨恨。是他曾經最熟悉的一種情緒。

「知予……不,阿緹,你希望我叫你什麼,我就叫你什麼,」趙初年不再碰她,竭力把絕望壓下去,沉聲開口,「這麼多年,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你,我想了你很多很多年,我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你。你不要恨我,阿緹,你不能恨我。」

在淚水中他的臉已經模糊了,但依稀可見那雙熟悉的眼眸,閃著光。

她情緒陡然失控,一把推開他,猛然站起來,咬牙切齒大吼:「我怎麼會不恨你!趙初年,我恨你一輩子!」

她拔足狂奔。大門沒有關嚴,她穿過玄關,一把扯開大門,黑沉沉的暴雨劈頭蓋臉的打過來,豆大的雨滴連成一片,澆了她一頭一身。

一時間,遠近景物不可分辨,天地之下,毫無去處,她想起某個電影里不斷奔跑的女主角,邁開雙腿,不停奔跑。

有眩白的車燈光芒掃射過來,她腳下一個踉蹌,下一秒就撞上一個人。

「阿緹,別跑了。我在這裡。」

聲音異常熟悉,仰起頭一看,竟然是鄭憲文,他站著筆直,像是暴雨中的青松。鄭憲文扶著她的肩膀,撐著傘,把傘移到了她的頭頂。她臉上淚雨橫流,裙子貼在身上,像足了小時候的可憐樣子。

鄭憲文覺得心口不正常的跳動起來,定了定神,溫言:「阿緹,跟我回去。你都濕透了。」

孟緹彷彿傻掉一樣獃獃站著,一聲不吭。

說話的是追著孟緹從屋子跑里出來的趙初年。他幾乎也濕透了,看不清什麼表情。

「你不能帶她走!」

感覺懷裡的身體在聽到聲音後劇烈的哆嗦,鄭憲文皺了皺眉,沒直接回答,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同時一把拉開身邊小車的車門,把失魂落魄的孟緹塞進車廂里,才轉身過來,穩沉地開口。

「你不要再逼她了。」

趙初年大步走來,視線從車窗上掃過去,幾乎不透明,她的輪廓異常模糊。他逼視鄭憲文,厲聲開口:「你少管我們兄妹的事情!」

「我少管?我不管還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子!」鄭憲文冷下眉頭,手裡的傘半點都沒有晃動,「趙初年,那天也在這裡,我是怎麼跟你說的?孟緹現在過得很好,早就不是當年的趙知予了!這麼多年,我們苦心瞞著她,你以為是為了什麼?」

「你居然跟我說,她過得很好?你們所有人,誰不是在利用她?」趙初年唇角揚起冰冷的弧度,伸手就去拉車門,「鄭憲文,她頭上的傷是怎麼來的?不是你砸的嗎?只差一點,她就死在你手上了!」

鄭憲文眼皮一跳,扔了傘,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少信口雌黃!」

趙初年抬起眼皮看著他,冷冷一笑,「我還什麼都沒說就信口雌黃?你果然是學了你爹媽那套,跟孟家人也是一樣。謝聰比你可坦白多了。」

鄭憲文皺眉,眼角一跳,「謝聰?」他那麼聰明的人,下一秒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更是憤怒不可名狀,「那天晚上,是你讓謝聰故意在孟緹面前說那些?」

趙初年面無表情,無甚可說的看他一眼,手腕稍一用力就甩開鄭憲文阻止他的動作,再次搭上門把手。

車窗卻搖了下來。

四周都是陰暗的,她坐在黑黝黝的車子里,只有臉和胳膊是白皙的,白的簡直發亮,像是絕望里開出的花兒。她就用那張一張白得可怕的臉對著車外的兩位兄長模樣的男人,他們的面孔被雨淋得模模糊糊。她臉上都是淚痕,聲音卻怪異的穩沉,一絲顫抖都聽不到,「我剛剛說得很清楚,我不想再見到你,」又看向鄭憲文,「鄭大哥,麻煩你送我回去。」

然後她直視前方,搖上了車窗,蒼白的面容,滴水的頭髮一點點消失掉。趙初年看到的最後一幕,就是她抿緊了雙唇,微微瑟縮著的下巴,像是怕冷的模樣。

車子在大雨中行駛,街頭的景象一路朝後跑去,就像時間,一去就不在回頭。這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鄭憲文在後視鏡里看到,孟緹的表情長久不變,連坐姿都沒有變過,如果不是她的眼皮偶爾扇動一下,幾近蠟人。

唯一的一句話就是車子在樓下停穩後,她近乎自言自語地呢喃一句「來這裡做什麼」,聲音極低,鄭憲文幾乎沒有聽清。

他愕然回頭:「阿緹?」

她不語,濕漉漉地下了車,徑直走進樓梯。

鄭憲文不敢掉以輕心,打了個電話給單位說明天請假,然後寸步不離呆在孟家。孟緹對他採取了完全的忽視態度,一進屋就徑直去洗了澡,走進卧室上床睡覺。鄭憲文每半個小時去進卧室看一趟,確認她是否還好好的。

然而長夜無聲,他拿著書卻怎麼都看不下去。開著電視,卻關了音量,屏幕上的人啞劇一樣晃來晃去,就像催眠的光影。

鄭憲文躺在沙發上,拿起電話若干次又放下,漸漸萌生了困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但睜開眼睛的記憶所見的那幕卻分外清楚。

孟緹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床了,坐在茶几上,靜靜看著躺在沙發上的他。她穿著件長長的白色睡裙,露出了光潔的肩頭以及修長的脖頸。那件裙子那麼長,一直覆蓋到了她的腳踝,下面是赤著的雙腳。客廳沒有開燈,只有電視屏幕的暗光幽幽閃現,閃現過水流般的車輛,匆匆行進的人群。一如此時她眸子里的暗光,並不分明。

他倏然一驚,困意全消,撐起半邊身子,說:「阿緹,你醒了?」

孟緹依然看著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那樣,「嗯」了一聲。

雖然她表了態,但這麼多年的接觸下來,她現在的樣子極其不正常,鄭憲文緩慢地開口:「不舒服嗎?阿緹。」

她搖了搖頭,彷彿聊著氣候變化那樣開口,連最基本的溫度和情緒吝於表露,「我的身份,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上了去美國的飛機後,我跟趙初年聊了聊,我看到你小時候的照片。」

「我爸媽,哥哥不讓我回來,讓我留在美國,就是怕我發現真相?」

鄭憲文平靜著呼吸,以極慢的速度開口,「阿緹,這件事情是我不好。但我沒想到孟伯伯和伯母居然不讓你回來。我當時大概比你還震驚。」

「嗯。」

她動了動坐姿,身體微微前傾,蒼白的面頰朝他湊近了一點,低低問,「我父母為什麼收養我?」

她聲音非常清越,說明她此時頭腦異常清楚。鄭憲文並不怕她胡思亂想,大哭大叫,怕的反而是她的冷靜。那個冷靜疏離的樣子就像開關一樣,觸動了那些名叫記憶黑洞的情緒。記憶的殘片如江河裡的泥沙般打著卷翻上來,然後又被漩渦捲走。

他告訴自己要冷靜,謹慎地開口:「自然是因為喜歡你。」

兩個人在寂靜空曠的客廳說話,嘆息都清晰可聞。在這樣的時刻,聲音和氣息反而是比表情更準確和敏感的情緒測量儀。

孟緹歪了歪頭,披散的頭髮隨著這個小動作垂了下來,閃著異樣的光輝。

「那你也喜歡我嗎?」她問他。

「阿緹,我自然喜歡你,」鄭憲文克制下心裡不好的預感,柔聲寬慰,「我最喜歡你。」

「是嗎?你喜歡我?」孟緹露出了模糊的笑容,「那你為什麼要用磚頭砸我的頭?為什麼要整我,騙我騙的那麼慘?」

轉瞬之間,鄭憲文臉色慘白,冷汗濕透全身。他準確的伸出手,把她的雙手納入自己手心,小心的捧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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