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孤獨(上)

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太晚,宿舍一定是熄燈了,也不好再去宿舍騷擾王熙如她們,她回了家,洗了澡到頭就睡。但還是睡不著,伸手摸著頭頂,想著那道在趙初年嘴裡十分可怖的疤痕,心裡茫然無措。

這樣反覆的摩挲著,好像就真的感覺到頭頂的陳舊傷痕,隨即頭就疼了起來,那種疼痛感忽隱忽現,以至於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否真實存在。

頭疼得沒法睡覺,她拿出枕邊的複印版《驚雷》開始重新閱讀,其實這本書因為看的時間太多,精彩片段她幾乎都能背熟了,只恨為什麼不能夠長一點,再長一點。

她一直疑心這本書根本沒有寫完。

作為一本類似回憶錄,照理說應該回憶整個人生才對,這本書大概就寫到范夜十歲之前。意識流的作品就有這樣的好處,天馬行空不受控制,哪怕你只寫一天發生的事情,也照樣可以寫上百萬字,至於這百萬字里有多少是絕對的真實,有多少是記憶中的真實,有多少是創作的真實,無人知曉。

房子有寬廣的花園,種植著大量的草木。在成長的過程中,我慢慢熟悉了周遭的環境,例如廣闊無垠的地平線和華美的日落景象。我還熟悉了季節變換,草木交替生長,某一種凋零,另一種卻剛剛迎來短暫生命中最寶貴的怒放季節。動物,各種各樣的昆蟲都有自己的習性。因為它們,我的童年不再孤獨。

……

我不知為何經常做夢,因為天生敏感的人,生活中的很多小細節都能給我巨大的刺激。這也是我不幸的淵源。

體弱多病也是造成我早年抑鬱的根源。我有這麼多兄弟姐妹,卻過得很孤獨。那棟大房子成為我為數不多的朋友和伴侶。我總在大房子里徘徊,不是看書便是沉思飛馳的時間。我把所有的時間用來努力的記憶——事實證明我並沒有記住什麼有用的東西。

……

她關掉了檯燈,開始想,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作為當事人,她已經忘記了生命早期的記憶。自己的父母哥哥,鄭憲文鄭若聲,甚至連今天請她吃飯的謝聰都知道。唯獨不知道的,是自己。連頭頂的傷痕都不記得了。那應該是個大事件,居然一點印象都沒有。

翻來覆去的想了很多,孟徵的那個電話,晚上不小心偷聽到的談話,才漸漸沉入了夢鄉。

反正臨近畢業也沒有時間好做,各種學校的手續她暫時不著急辦,她也就放任自己睡到願意起床,醒過來時都中午了。她暗暗吃驚,想起今天還有要緊的事情,馬不停蹄換了衣服,直奔領事館拿簽證。

她第一次去美國拿的是旅遊簽證,因此一回國她就提交了改簽了申請,今天是去確認的日子。

不過,好在一切順利。簽證官沒怎麼為難她,問了她幾個問題就放行了。總算不辜負她在夏日最熱的時候出門。從領事館出來,打算打車回學校,卻接到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個年輕的男聲,彬彬有禮:「請問是孟緹同學嗎?」

孟緹應了一聲,那邊明顯鬆了口氣,才繼續說:「你好,我是第一醫院的杜劍平醫生,我們查到你在兩年前的獻血記錄,你的血型是AB陰性血,是嗎?」

「對的。」

「我們這裡有一位病人和你血型一致,因為動脈出血陷入昏迷,所以能不能麻煩你來醫院一趟?我們馬上就派車去接你。」

「不用你們派車了,」孟緹說,「我馬上打車過來。」

「那就麻煩你了,你記一下我的手機號,到了就打電話給我。」

這家醫院孟緹很是熟悉,也是柳長華上班的地方,小時候生了病,多半被送到第一醫院醫院,有柳長華多方照顧,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孟緹是中學時知道自己有著傳說中的熊貓血型,當時還很震驚了一陣子。人不能選擇自己的血型,只有好好保護自己。

她打了電話,很快在醫院門口看到了杜劍平。杜劍平比電話的感覺里看起來稍微年長一些,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看上去年輕有為。孟緹跟著他乘電梯上樓,穿過素白的醫院走廊。走廊安靜得簡直不像醫院,因為寂靜,空氣象是凝滯了。

孟緹隨後才想起,正在走過的這幾層樓是第一醫院裡最好的病房所在。很可能那個跟她同一血型的倒霉病人非富則貴。

醫生辦公室很明亮,藥水味比別處淡了一些。杜劍平跟一個護士低語幾句,轉頭跟她解釋,說:「我們查了一下,你住得最近,所以就找到了你,還好你的電話沒有變。總之,謝謝你無私的幫助。」

孟緹搖了搖頭:「沒什麼的,是應該互相幫助的。倒是那個病人,他情況怎麼樣?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本來不太嚴重,但病人年紀大了,造血功能不比年輕人,」杜劍平說,「若是年輕一點倒也不用輸血,所以兩三百毫升也就夠了,不會對你的健康造成影響,你不用擔心。」

「對的,年紀大了是很困擾和無奈。」孟緹瞭然的點點頭,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孟思明。不過好在絕大多數人一輩子也不會遇到需要輸血的情況。

護士準備好了器械,孟緹把手擱在桌上,她穿著短袖連衣裙,平攤手臂,看著粗粗的針尖在她的胳膊准了角度,在扎進皮膚的一瞬轉移了目光。她還是不太有勇氣看著自己被扎針的一瞬間。

輸血的過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然而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下,光看著袋子里的血越來越多也十分無聊。杜劍平從外查房回來,不知道從哪裡抱過來一大堆零食,拿了個棒棒糖放到她的手裡,笑著跟她聊天,「你是大四的學生?要畢業了吧?」

孟緹點頭,「是啊。」

「耽誤你的正事了沒有?」

「沒有。反正現在也閑。」

杜劍平微笑:「小姑娘,像你這樣的人不多了。病人家屬一定會好好的感謝你。」

孟緹微笑:「感謝完全不重要的。如果我能幫忙的話,當然要幫了,人命最重要。」

護士輕輕揉著她的手心,輕輕拍打著她的胳膊,稱讚道,「這個小姑娘心腸真好。」

三個人正聊著天,門吱呀一聲開了,孟緹也抬頭。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面無表情,眸光相當凌厲,兩道宛如蠶卧的濃眉。她在記憶的資料庫里輪番搜索,終於將臉的主人和名字掛上了勾——趙初年的伯父,趙同訓。

上次見到他是王熙如受傷的那個晚上,此時又是在醫院裡。趙同訓看了她一眼,很快別過頭去,問杜劍平:「杜醫生,她就是那個獻血的女孩?」

「嗯,是她。」

趙同訓顯然並沒有認出她,不過表情緩和多了,露出了一點好看的神色,跟孟緹頷首算是招呼,「謝謝。作為感謝,不論你需要什麼,我們都可以提供給你。」

不是第一次見識到他用錢來開路了,孟緹無視於他語氣中高高在上的氣息,簡單地說了一句「我不要錢」,又把目光轉向杜劍平,問:「杜醫生,受傷的到底是誰?」

杜劍平說:「是這位趙先生的父親。」

原來受傷的老人竟然就是趙初年的爺爺。孟緹恍然大悟之餘,心裡某個地方好像被蛛絲蒙住,事情不論如何都變得些微地超出想像。

趙同訓沒有再多說什麼,最後看了她一眼,轉了個身離開了辦公室。孟緹盯著他的背影,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是很高大的男人,估計年過五十,但腳步依然有力。

孟緹凝住眉心,看著自己的血緩緩流向血袋,問杜劍平,「杜醫生,一會能不能帶我去看看趙老先生?」

沒想到她提出這樣的要求,杜劍平微微詫異,還是說:「可以是可以,不過他病房裡現在很多人,可能不是太方便。」

「嗯,」孟緹提出這個要求更多是心血來潮,對此也不太執著,「那就算了。」

血終於抽完後,孟緹用棉簽摁著針眼,坐在沙發閉目養神。大學的時候獻過血,也算是有經驗了。三百毫升血不算大事,但也足以讓她在短時間感覺到眩暈和虛弱。她說到底也只是身體健康,也沒有好得抽了血還能跑個八百米的程度。

醫生辦公室本來就極安靜,因此忽然響起的「噼里啪啦」開門聲就顯得十分劇烈。隨後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阿緹,你怎麼樣?」

就像水滴在心臟上,她很清晰的聽到「啪嗒」一聲。她躲了他好幾天,沒想到還是沒有避開。早應該想到,趙初年出現在這裡並不意外,畢竟受傷的是他爺爺。孟緹深呼吸,小心翼翼睜開眼睛,跟他點頭,「我挺好的。趙老師,你來了。」

從學校到醫院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孟緹記得不錯的話,期末這段時間也是老師最忙的時候,趙初年看上去風塵僕僕,大熱的天氣,他額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

「我剛剛到醫院,聽說獻血人居然是你,」趙初年坐到她身邊的沙發上,邊仔細的打量她邊言簡意賅地解釋原由,「謝謝你。」

「沒什麼的,能幫人也是愉快的事情,」孟緹說,「我也是剛剛看到你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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