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古寺(下)

進屋後,孟緹知道了這間院落的來歷。大概修建於清朝時,當時應山寺已經衰敗多年,根本無人記得,有個行游的僧人無意中發現這座古廟,想要在此終老,於是到處化緣,修好了這座小院落。在他去世後,這廟宇更無人踏足了,直到去年被人發現,然後來了考古隊。

而程璟的身份說起來也很複雜,他本來是留學生,到國內學習歷史,很快痴迷於考古,進入了大學的考古隊來了應城。現在全隊人都回家去過年了,而他也因為自己的愛好跟家裡鬧得不可開交,根本不打算回家;而回到大學宿舍或者清清淡淡的過年遠不如在這裡陪著滿屋子文物來的有趣——而且這些文物也需要人管理和保護。

程璟一邊介紹著這座寺廟的背景知識,一邊用爐子給他們倆煮麵。屋子本就不大,放了三張並排的床鋪,堆放了大量的史料後,狹小得無法轉身;電燈光芒微弱,電烤爐則亮得讓人心生暖意,頗有「經窗燈焰短,僧爐火氣深」的感覺。這樣一張華麗的臉在這間連磚頭都有幾百年歷史的屋子裡出現,不得不讓人產生一些的「人生如戲」的感覺。

他應該是可以像趙律和或者趙初年那樣坐在溫暖的屋子裡看著窗外雪花飛舞,孟緹不得不佩服程璟吃苦耐鬧艱苦樸素的本領這一點上,他也的確更像是勤勤懇懇的中國人。

程璟很快就煮好了一鍋麵條,分在三個碗里。他做飯的本領相當出眾,孟緹把飯碗吃了個底朝天,再美滋滋的喝了一杯茶水才飽了。

寺廟裡發掘出的文物就在隔壁的房間,一樣一樣裝在木格子里,整整齊齊,程璟寒假時的工作就是把這些文物分門別類,拍照,標上編號。

孟緹看不出什麼所以然,只是欣賞這些精美的文物,有幾件特別精美,三十公分高的小鍾,深褐色鐘身上流淌著烏金般的色澤,上面鐫刻著看複雜奇特的文字,字跡清晰可辨。

趙初年頷首,說:「是梵文。」

程璟讚不絕口:「真是很漂亮。」

「漂亮其次,」趙初年說,「一千多年後還光潔如新,技術和工藝讓人嘆為觀止。」

「秦劍也是,」孟緹說,「工藝很好。」

趙初年顯然比她了解文物,跟著程璟聊起古文物,動輒引經據典的。

有時候她分一點心神去聽兩人聊天,覺得程璟的水平還遠不如趙初年,連一些簡單的古文都讀不太懂,但一腔熱情簡直就是十足的赤金。

他們站在窗前聊天,趙家的基因確實很不錯,看著實在賞心悅目。趙初年微微笑著,側臉精緻得像藝術館裡的雕塑。

程璟隨後側過頭,對她招手,「我們去看寺廟吧。」

寺廟古老而幽深,充盈著外人無法窺探的神秘和未知。千年前那些念禱和鐘聲,在戰亂後不再響起,被遺棄在時間的縫隙里。而建築的木頭經千年而不朽,如同冬眠的動物輕巧綿長地呼吸,默默地站在那裡。所有的古迹都會有一種沉重的歷史氛圍,大殿頂那麼高那麼深,震得人好長時間不能言語。人間千年急促而過,唯有此地被時間遺忘。

三人繞寺一周,除了殿後禪房的一棟危樓,其他地方也都看過了。

然而本來愜意的游賞不知不覺地就有了變化,到底是什麼時候覺得不對勁呢。大概是看到泉邊的那塊巨石時。墨綠色的巨石大約屬於花崗岩,像是勺子攪亂頂部的蛋糕,深陷泥中,紋絲不動,約有兩三米高,背靠兩棵參天柏樹,清澈的泉水從其下潺潺流過;青苔貼著水中巨石生長,像少女的頭髮一樣柔軟和纖長,在水中輕輕掃著。

她落後一步,把耳朵貼上長滿青苔的牆壁,泉聲從青磚之中傳來,好像動物的呼吸。青磚上有著的紋路細膩,可以看出異獸的輪廓。

似曾相似的感覺就那麼瀰漫上來,好像散在空中的大霧,在什麼時候來過這裡。

孟緹凝搖了搖頭,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困惑越發大了,甚至有點焦躁起來。她似乎要想起什麼,但那點線索就像蜘蛛絲一樣,纏繞上來,又斷裂。

她沿著牆角跟倒退若干步,又不甘心地回去,

她些微的煩躁感染到了另兩個人,趙初年跟程璟對視一眼,問她:「怎麼了?」

「我覺得似曾相識。」

趙初年微笑:「你什麼時候來過?」

「也不是來過……」孟緹咬著唇,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巨石,「那塊石頭我有那麼一點印象。」

她凝著眉心,在自己的記憶中一個鏡頭一個鏡頭的搜索回放,猛然一個轉身,朝古寺背後走過去。下了雪,石板鋪就的林中小徑濕滑,她險些摔倒,好容易站穩,進入了那棟殘破的危樓中。

院子里長著一顆巨大的丹桂樹,沒了枝葉,顯得有些肅殺。其下靠著一塊古老的匾額,寫著「古寺唐造」四個大字,下面附著一行小字:「有丹桂一株,此枝霜骨,閱數百年至咸豐丙辰,甲申重修後桂苗復生,今高已五尺。」

看到這塊牌匾,孟緹總算想起來了,猛然一個轉身,趙初年面帶微笑就站在她身後,醍醐灌頂,叫出來:「我想起來了!《白雁》里提到過這個地方。」

她聲音很高,迴音捲動山林,樹葉沙沙作響,雪一簇簇從高枝墜落,被低枝彈開。紛紛揚揚,蒙蒙如霧如霰。

美景刻不容緩,孟緹揚起手裡的相機,「咔咔」將四周拍攝下來。

趙初年含笑:「總算想起來了。」

「原來你帶我來是因為這個原因,」孟緹又是好笑有是恍然,「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那不就沒有驚喜了嗎。」

「要是我一直都發現不了呢,還會被蒙在鼓裡呢。」

「你肯定能發現的。」

孟緹「撲哧」一笑,「你對我也太相信了。」

趙初年含笑不語,兩人只隔了一臂的距離,他伸出手,手指從她頭髮上輕輕擦過。

門口的程璟並不值得他們高興是為了何事,拍了拍手,「好了,你們倆先出來,這樓比較危險,新年過了才有人來修復,到時候再來看吧。」

這下再看這座廟就有了別樣的意味,光是單調的風景總是不夠迷人,而被文學一渲染。花草樹木因為被文字侵染過有了別樣的意味,所謂人文景觀。

「不過我一直以為是虛構的地方呢,想不到是真的。」

「都是真的。」

「嗯?」

趙初年定定看著她,才說:「枯槐名下的不是小說,都是自傳,也都是真的。」

孟緹在心中默默咀嚼著這段話,彷彿理解了什麼,睜大眼睛,好長時間沒有說話,才問:「那條河也在嗎?」

「在,一會下山的時候我們站在山上看看。」

下山時已經是傍晚,他們跟程璟道別,然後一步三送的下了山。趙初年問他要不要跟著一起走,他很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頭。

陰霾了整天的太陽露出了蒼白的臉,渲染得雲朵都帶上異色,潑墨般的灑下來。站在山脊口俯瞰,那條河就像《白雁》里所寫,安靜的躺在寬廣的平原,成為大地上永久的標誌。

下山比上山快得多,汽車正在山下等待,車廂里十分溫暖。

孟緹說:「程璟還真是認真。」

在一天的山路奔波之後,孟緹困意在呵欠後排山倒海的襲擊過來,她很想說一句什麼,可趙初年卻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伸手摟住她,輕輕壓在自己肩頭。

「阿緹,你睡一會,到了我叫你。」

睡一會這個提議實在太美好了,她完全不能抵抗誘惑。既然跟趙初年都這麼熟了,她也不再跟他客氣,閉上眼睛,不消兩分鐘,呼吸聲就十分均勻了。

枕著肩膀的姿勢其實並不舒服,趙初年摟住她的腰,在盡量不驚動她的前提把她些微放平,扶著她的頭枕在自己腿上;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大衣整個蓋住她,收回手臂時,手指輕輕拂過她長長的睫毛,才拿起書看起來。

前排的司機從後視鏡里看到這一幕,有所觸動,嘆了口氣。

趙初年知道這位憨厚的司機沉默寡言,不是多話的人,這也是他僱用他的原因,這一聲嘆息讓他非常意外,抬起眸子問:「汪師傅,你嘆氣什麼?」

汪師傅搖了搖頭,才說:「現在的年輕人,像你對女孩子這麼細心認真的,不多了。」

趙初年低頭看了自己懷裡的人,她呼吸均勻,睡得實在太熟。夕陽的光覆蓋在她的臉上,在眼瞼下投下一片半月形的陰影。他於是微微笑了,很小心的俯身下去,吻了吻她的額角,凝視那張面孔,清晰地開了口。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也是我唯一的親人,我除了對她好,還對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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