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古寺(上)

透過車窗玻璃看看出去,高速公路旁草木凋敝,清清冷冷,一點點沒有化盡的殘雪懶洋洋的躺在地上。平整的田地一眼看不到盡頭,三三兩兩的鄉村小屋如同電影膠片那樣翻卷著滾過去。明明跟昨天從鄉下回來看到的景色相差無幾,可看上去,不知道為什麼,就顯得柔和多了。

早上看到趙初年開車來接她時,孟緹很是吃了一驚。他解釋說為了出行方便,所以租了車,過年的時候,回鄉探親的人格外的多,而大巴車人多得要命,會有總總不方便之處。所以趙初年租了車,請了位有經驗的司機開車送他們去應山寺。

剛剛下過雪,地上濕滑,司機開車開得很慢和謹慎。她收回視線,看了看前排的司機,又側頭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的趙初年,他正潛心研究膝蓋上的交通地圖。孟緹也湊過去,挨著他的頭看了看,地圖上縱橫交錯。

這樣複雜的地圖使得孟緹想起昨晚的那副色澤斑斕的撲克牌,「撲哧」一聲笑了。

趙初年基本看的差不多了,折好地圖放在一邊,問她,「笑什麼?」

「昨天晚上我們不是玩牌了么,」孟緹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可鬱悶了。王熙如那個弟弟打牌太厲害了,我們輸得鬼哭狼嚎的,好在後來贏回來了。」

「你們玩什麼?」

「拖拉機,拱豬什麼的,」孟緹說起牌局,「誰說學數學的玩牌好啊,我跟王熙還真是不行。我們都挺懶得計算,一切行動聽直覺。」

「下次我教你,玩牌雖然需要考運氣,但其實也還很簡單。」

孟緹不甚確信地看著他,「呃,你很厲害?」

趙初年彷彿想了想,才氣定神閑開口,「我基本沒有輸過,只要記牌就可以了,如果下次玩牌,我當你的參謀。」

孟緹點頭,「好。」

車子最後實在應山寺所在的應山山門初停住時,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陰霾了一個上午的天氣變得透明起來,太陽從雲層後路出紅彤彤的臉,路邊榆樹紙條上掛著的殘雪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應城附近大部分地方都是平原,只有視線的盡頭會存在一兩處低低的丘陵,還有幾處小小的屋子,大概是個小鄉村,因為距離遠,神色並不分明,彷彿淡墨畫出來一樣水墨山水圖,純粹寫意,細節並不真切。

而在這蕭索,甚至可以說荒涼的平原後方,矗立著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應山。那基本上是一座睡著了的山,所處極其偏僻,仰頭看去,寒山冷樹,石塊嶙峋突兀,沒有亭間,也瞧不到任何人影。

孟緹醒過來的一瞬間,陡然看到這樣一座高山,那種奇峰突起的感覺讓她愣是獃滯了幾秒,才笨拙的從趙初年懷裡坐起來,下了車。

趙初年提著那個裝滿零食礦泉水的布袋下了車,又跟司機說,請他去附近的鎮子上吃點午飯,然後三個小時後開車回來接他們。

那位沉默寡言的司機點了點頭,對兩人揮揮手:「好好玩。」

車子很快絕塵而去,消失在拐角的叢林後,孟緹總算明白趙初年來了一大堆食物的用意了。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趙老師,你是帶我這個大人來春遊嗎?」

趙初年拉過她的手:「走吧。」

雖然已經是正月,可春天還是遲遲不至。這一片山林依然屬於冬天,無聲的沉默著,天空明朗、湛藍無邊。凜冽的風從遠處吹來,有節奏的擊打著林中的一排排栗色樹榦。因為天氣寒冷,樹被凍得瘦瘦弱弱。

道路其實也有兩三米寬,是最原始的泥土路,高低不平得厲害,看得出很清晰的車輪碾過的輪胎痕迹。趙初年解釋說:「前幾天這裡下了場雨,車子一直都上不去。昨天又下了雪,我估計就更上不去了,果真如此。應山寺就在就在半山腰,走上去大概一個多小時。」

孟緹詫異,「走路沒有關係的。趙老師,你剛剛來吧,什麼時候把這些細節打聽清楚的?」

「只要有心,總會問到的。」趙初年眨眨眼,說得輕鬆。

兩人並肩而行,說笑著,沿著盤旋的山路一步步的走上去。山路都凍僵,也不知道通到哪裡。孟緹也不在乎,跟在趙初年身邊。她從小到大雖然養尊處優,但也絕不是會叫苦的人,大部分時候都能自得其樂。

這條粗糙的公路每千米都會有快簡陋的指示牌,落標都是考古隊。

「沒想到還有考古隊都在,也不知道發掘出什麼好東西。」孟緹充滿嚮往。

「據我所知,才開了個頭而已。」趙初年說,「過幾個月再看成果吧。」

長時間的行走,身體很快的熱了起來。她想脫大衣被趙初年制止,只好退而求次的挽起袖子散熱,然後抬起一截蓮藕似的胳膊,朝附近的低矮灌木中的某一處指了指。

「那是什麼?」

趙初年順著她的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好像是碑,過去看看。」

這附近的還算平坦,長著一地野草和小小的灌木;灌木枯萎,只剩下栗色的小枝條,野草偶爾從地上探出一點頭,那塊長長黑色的長方形碑石就歪歪斜斜地生長在地中,用手指一拭,文字基本可辨。小小一塊石碑讓這座本來沒有溫度的應山忽然鮮活起來。

孟緹蹲下,吹了吹碑石上的灰,一個字一個字辨認起來。

「……林泉糾合之勢,山川表裡之制,抽紫岩而四絕,疊丹峰而萬變。連溪拒壑,所以控引太虛。潮將旭日爭光;都城百雉……」

她停了停,伸手撫摸石碑,吹風日晒千年的石碑冰冷而厚重,不以外物為喜為悲。帶著沉重的歷史印記,顯得木訥和沉穩。

「趙老師,這個字念什麼?」

趙初年從她頭頂上彎下腰去,因為殘缺不全辨認了一會,才說:「估計是甍,屋頂的意思。」

孟緹磕磕絆絆地接著念下去,「神姿滿月,疑臨石鏡之峰;眾馥揚煙,似對香爐之岳。信可下清人境,上配天都……呃,這個是?」

「桷。韓愈說,細木為桷,就是這個字。」

孟緹「唔」了一聲,很受教地點頭,「趙老師你不愧是文學博士呢。你覺得這篇碑文怎麼樣?我覺得文采斐然,還寫得蠻好的。」

「還是駢文,有六朝遺風,」趙初年說,「估計是南北朝隋唐時期的碑了。」

「啊,那是珍貴的歷史文物,怎麼就這樣扔在地里呢?」

「考古隊人手不夠,估計還在發掘寺廟裡的文物。這碑也在這裡一千多年,多幾天也沒有關係的。」

她念完了整篇碑文,拿出照相機將這塊石碑前前後後的照了個遍,方揉了揉蹲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就被趙初年握住了手。

「好看的在上面。」

「嗯,」孟緹歪著頭想了想,「趙老師,你真是百科辭典,跟你在一起什麼都知道了。」

趙初年側頭,目光眷戀地在她臉上停住,微微笑著,連唇線是溫暖的,「所以,那就跟我在一起吧。」

孟緹抿著嘴「嗯」了一聲,任憑趙初年握住握住她的手,同時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指。陽光從身後照過來,照出了挨在一起的兩個倒影。

到達應山寺的時候,首先看到的,卻是欲飛如雲的的獨特飛檐,然後一拐彎,首先看到吃驚山中居然有這樣一塊大平地,再看到了那座古老而高大的寺廟,比她想像的應山寺大得許多,牆身漆黑,門窗可見隱約的硃紅色,森然肅穆;最前方的外牆是塌毀了一大半,散了一地的磚塊和腐木。

孟緹震驚,「啊」的一聲叫出來,「好高!」

「的確非常高。」趙初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座寺廟的真身,效果遠非電腦上的圖片可比。

寺廟周圍是一圈高大的樹木,走進了才發現,有些樹粗得兩個人都合抱不過來,百年歷史應該少不了。有風吹過樹林,落下窸窸窣窣的雪。

她在路上就脫掉了大衣,現在才覺得冷,趕緊重新穿上;趙初年伸手把她被壓在大衣下的頭髮取出來,又握住她的手走向穿過樹林,踏著石板小路走向寺廟旁的密林之中。

「啊,趙老師,這是去哪——」話沒出口已經明白了,「考古隊住在這裡啊。」

密林中原來有個一面是牆,三面是房的古老院落,青磚墁地,外圍的幾棵大樹老老實實的罩著院子,簡直是渾然天成的天棚。

入口處有的木門旁則豎了塊藍底白色牌子,寫著某大學考古隊。

孟緹這時才恍然大悟,「趙老師,這不是你母校嗎?」

「對的。」

推門而入,小小的院落里有個天井,擱著木板,有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正把被子鋪在板上篩,陽光落下來,暖意融融。

孟緹「咦」了一聲,那年輕人已經回過了頭,發現他們,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喜色,叫了一句「表哥」,朝他們奔了過來。

在這樣的窮鄉僻壤居然也能遇到熟人,這件事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小概率事件,這樣莫名的狀況讓孟緹摸不著頭腦,扯了扯趙初年的衣袖,「啊?你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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