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四、景宣十一年

景宣十一年春三月,西都遂陽舊宮外已是香花滿徑,殿闕之間蓮池水清,闊葉翠色在陽光下泛著點點水金。

若韞帶著弟弟若韌在池邊嘻鬧不休,二人身旁不遠處站著個華服男子,雖已兩鬢斑白,可脊背依然挺得筆直,帶了皺紋的側臉上仍能看出年輕時英俊瘦削的痕迹。

他負手望著兩個男孩,薄如鋒刃的嘴唇微微向上彎起,縱是一言不發,可身上的氣勢仍是令人不敢小覷。

「皇爺爺!」若韌一轉身就撲了過來,兩隻濕乎乎的小手扯住男子錦袍下擺,「皇兄他欺負我!」

若韞在後綳著小臉,氣呼呼道:「我才沒有呢!」

賀喜彎腰一把抱起若韌,又將若韞拉過來,沉凜如淵的眸子中漸起一絲暖意,「在西都待了這麼多日,可有想過你們父皇?」

「不想!」若韌瞪著大眼睛,童言無忌道:「父皇不在,就沒人逼我們練劍啦!」

若韞忍不住拍了一下他圓嘟嘟的腮幫子,惱道:「這話要是傳到母后耳中,又得連累我跟著你受罰!」

賀喜嘴角勾起些,聲音卻寒了點:「天家男兒,還有怕練劍的?」說罷,便將若韌放了下來,對兩個孩子道:「去後面校場!」

若韌一下子就蔫了,小小的身子扭來扭去,癟著嘴不肯動。

若韞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北面校場方向小跑而去。

賀喜低眼看了看尚不到四歲的若韌,終是無奈一笑,提著他的領子將他舉起來,「你父皇如你這般大的時候,已敢持弓上馬了。」

若韌瞅准機會就趴在他胸前不肯再動,腆著臉笑嘻嘻地道:「皇爺爺,皇爺爺,皇爺爺……」

孟廷輝從殿中出來時,一眼就望見遠處兒子那近似耍賴的模樣,當下又氣又樂,抿唇在丹陛下站了一會兒,才轉頭往池邊橋頭處望過去。

小小的拱橋連池而躬,穿著薄紗小裙的若韜安安靜靜地站在上面,陪著身旁的英歡一齊喂那池中的錦鯉。

英歡一襲朱衣立在橋頭,腦後高髻如雲入天,容貌雖已不復年輕,可眼角眉梢仍是如煙如絲,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美麗高貴。

若韜時而仰起小臉笑笑,呈上手中捧的魚餌小盅給她,那怡然不驚的模樣竟與她有幾分相像。

池裡的錦鯉時不時地甩尾騰躍,濺起一朵朵細碎的水花。

孟廷輝看了一會兒,忽覺不忍打攪孩子們與二位老人的共處時光,遂轉身尋了個石凳坐下來,靜享起這美好的春日暖陽來。

今歲國中一切安寧,自年初正旦大朝會過後,她在朝中將北面封邑的諸多雜事一一料理完畢,便依前約帶著三個孩子來西都謁見上皇與平王,至今已有五日的功夫。

來之前心中或有惶惑,怕自己無法真正坦然地面對他們,更怕他們見到自己會不甚自在,可來了之後卻發現,那一切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這一對老人年輕時走過了多少風雨,經歷了多少愛恨,見證了多少世情,那些國讎家恨在他們眼中早已淡如雲煙,又怎會對她心生罅隙?

如今她在他們眼中,就只是他們的愛子所鍾愛的女子。

而她這幾日看著二位老人之間的相處,又何嘗不是羨慕至極?

相恨十年,一眼相望,繼而相纏一生……人向來都道天家最是無情,可這無情之下,偏又有著最矢志不渝的愛。

淡至極致,情至濃時。

她只願待她年老之時,亦能與他白首相望、含笑執手、共寢一穴。

「皇后娘娘。」

身後的女聲突然喚回她的心神,她回頭去望,「何事?」

宮女笑吟吟得呈上來一封邊角泛黃的信件,道:「這是上皇適才吩咐叫奴婢拿來給娘娘看的。」

她有些狐疑地接過來,斥退那宮女,飛快地打開來。

目光慢慢掃過去,這些字是那麼熟悉,卻又是那麼刺眼,直叫她看得眼角都發酸。

良久,她才合上信箋,握在掌心中,輕輕一牽唇。

都已過了這麼多年,她竟然一直不知道,他對她用情會是如此之深。

信上落款的後面是景宣元年冬十二月。

那個時候她在做什麼?

她甫入樞府沒多久,日夜盡心學習軍務諸事,忙得焦頭爛額。

可他卻已在打算她與他將來的一切。

包括,北面的那片廣闊疆域。

當初他一詔割許北面數路做她一人的封邑,她以為那是他因勢所迫才做的決定,誰曾想早在景宣元年時,他便已決心要以這片疆土來嘗她那亡國破家之殤,以堵住天下眾人之口……繼而冊她為他的皇后。

可他尚未來得及開口,北面倒先出了事兒。

但真正令她動容的,卻不僅僅是他這藏了許久的心意,而是二位老人竟然允讓了他的這一念頭。

拋去國讎家恨,這江山天下浸染了二人的鮮血汗水,而二人竟能夠如此坦然地重割疆土與前朝敵國皇嗣,若非是深知他對她的愛,又怎會如此豁達和包容?

她想著,不禁抬眼望向不遠處的垂柳橋頭,恰見英歡紅唇微揚,正笑望著她的一舉一動。

眼底忽而澀濕一片。

雖是自幼無父無母,可她今生能得到他的愛、能得到他的父母真心相待,是亦足矣。

遠處忽起一陣腳步聲,有內侍急匆匆地跑來,見她坐在近處,不由立即止步,滿頭大汗道:「啟稟皇后娘娘,方才城頭軍司來報,說是……說是遠遠見著黃仗,看樣子竟像是皇上來了。」

孟廷輝詫異萬分,馬上站起身來。

她之所以會獨自帶著三個孩子來西都,就是因他在京中忙得脫不開身,又不好擺駕西幸、徒叫國庫破費一番。

怎的今次卻會跟著她的腳步到西都來?

轉思間,若韜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輕輕拽著她的衣角道:「母后,母后……」

她回頭,見是若韜,臉色不由一柔,輕問道:「何事?」

若韜眼睛笑得彎彎,小聲道:「皇祖母方才同我說,今日可是母后的生辰呢。」

她怔住。

三月初七……

自己竟會忘了,三十年前的這一天,正是她出生之時,也正是他的母皇戲稱要冊她為他的太子妃之時。

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她終於還是回到了原點。

她曾經以為能得他傾心相付,皆是因自己不懈的努力,殊不知她與他之間的緣分,早就由上天註定了。

她彎唇亦笑,俯下身摸了摸女兒的長髮,輕輕道:「隨母后一同出宮去接父皇,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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