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三、景宣十年

景宣十年秋九月,國中西面數路州軍大水,皇上詔賜被災家米二石,溺死者官瘞之。

丁亥,天降大雨震電,京中平地水數尺。

庚寅,皇上、皇后避正殿,減常膳,為天下萬民祈福;辛卯,降天下囚罪一等,徒以下釋之;畿內、京東西、河陽、河北、成府三路被水民田蠲其租;凡流徙者,所在撫存之;丁酉,詔減北面諸路歲輸錦綺,易綾紗為絹,以給邊費。

連日大雨過後,天邊濃雲漸薄,太陽終於露了一小臉。

陽光稀貴如金般地灑入宮城,立即便使得這滿朝上下文武百僚們的心情也隨之霽明起來。

時近傍晚,西華宮正殿朱門被人在外輕叩了三聲。

沒過一會兒,就有宮女小步快走入得內殿,對正在寬解朝服的孟廷輝道:「皇后,資善堂直講方大學士親自將皇太女及二位皇子送來了。」

孟廷輝臉色有些乏,對著鏡子拆去高髻上的冠子,口中輕輕道:「請方學士回去歇息罷,叫皇太女與皇子們在外殿候著。」

宮女小聲應了,欲退時神色有些猶豫,可一瞧她鏡中微微不豫的面色,便垂首抱袖退了出去。

自景宣三年正月皇上冊後至今已近八年,皇后所出共一女二子:長女若韜年七歲,出生不及三日便被冊立為儲;長子若韞、次子若韌則分別誕於景宣四年及景宣七年,如今不過是才知事不久的孩童而已。

景宣七年秋,皇上以翰林學士方懷任資善堂直講一職,為皇太女若韜啟蒙授業;八年春,大皇子若韞隨入資善堂習業;今歲九月初,才滿三歲的二皇子若韌亦奉詔入資善堂。

然而今歲遇災,九月中旬國中連降大雨,自西面數路直至京畿一帶,民田遭水災者不計其數,皇上與皇后在宮中遷朝會於寶和殿偏殿,又令宮中上下罷常膳,食素以仰祈上天之德。

尚食局的女官們不忍皇女皇子們挨餓,又實是憐疼才剛滿三歲的小皇子若韌,遂偷偷與他們常膳為食。誰知此事走漏風聲,被人稟至皇后御前,頓時便令皇后震怒,連逐尚食局數人出宮,又詔三位皇女皇子們罷資善堂日課,入覲西華宮。

殿門一開,宮女與外面的小黃門悄悄耳語了幾句,轉身請方懷回去,又忙躬身恭讓,讓乳母領著三個容貌俊麗衣著妥貼的小人兒入了殿中。

未幾,孟廷輝從裡面慢慢走出來,瞧見三個孩子,眉尖又蹙了蹙,轉身隨意坐在殿中為二府朝臣所置的高椅上,攏起袖口,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們。

「母后。」

最靠近她的小女孩兒率先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大禮,然後垂下頭,老老實實地等她發話。

旁邊一個男孩兒也馬上跪了下去,小聲道:「母后。」

最邊上的小男孩兒約莫只有三歲的樣子,瞧見哥哥姊姊這模樣,不禁也拙手拙腳地跪了下去,嗲聲道:「母后。」

候在殿角的乳母忍不下心,正想要僭越開口時,卻被兩個宮女一拽,往後面帶了下去。

孟廷輝沒叫三人起身,只是坐著淡淡地注視著他們。

半晌,若韜忍不住抬起頭來,清麗的小臉上凝了絲愧色,小小紅唇輕啟道:「母后,兒臣們知錯了,還請母后責罰。」

「你有何錯?」孟廷輝看向她。

若韜抿抿小嘴,一本正經道:「國中數路連逢大雨,不少百姓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父皇與母后避正殿而罷常膳,減民賦、撫流民,以天下蒼生為念,實是大善仁聖。可兒臣們前日卻貪嘴食葷,不顧父皇與母后在宮中的素膳之令,使天家蒙羞,還請母后降罪。」

「還請母后降罪。」若韞在一旁也跟著道。

只有若韌睜大了眼望著哥哥姊姊,一臉將懂不懂的表情,小身子搖搖晃晃的,就快要跪不住了。

孟廷輝微微一舒眉,問她道:「此話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還是旁人教的?」

若韜小臉有些紅,囁喏道:「不敢欺瞞母后,是方大學士在適才來的路上教兒臣們這樣說的。」

孟廷輝臉色冷然,斥她道:「你父皇心憂災民,已有月余都疲乏得吃不下東西。內廷有詔諭令宮中上下罷常膳,你身為儲君,卻不將皇詔父命放在眼中,領著兩個皇弟公然食葷,這事兒一旦傳至外廷,想要朝臣百姓們怎麼看你?再過幾年,你便要以儲君之身入中書同宰執們學理政事了,怎的還這麼不懂事?今日是方學士教你這樣說的,倘是他不教,你難道就不知自己犯了錯兒?」

若韜有些委屈,跪著不吭聲,一雙黑亮的大眼睛中噙滿了淚,卻倔強地咬著嘴唇不肯哭。

旁邊若韞急得不行,搶著道:「母后息怒,此事當真怨不得皇姊,都是兒臣……」

外面殿門突然嘎吱一聲被人推開來。

若韌眼尖,一見來人便不管不顧地從地上爬起來,動作有如出弦利箭一般地沖那人奔過去,小身子一下子撞上那人的腿,仰著臉睜著大眼急急地叫:「父皇!」

英寡一把撈起他,將他抱在臂彎中,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對還跪在地上的兩個孩子道:「都起來罷。」

若韞猶豫了一下,起來轉身道:「父皇,這事兒都是兒臣的錯,讓母后別再責罰皇姊了罷!」

英寡聞言揚眉,側頭瞥一眼孟廷輝,眼底瞭然,口中卻道:「何事值得你動這麼大的怒?」

孟廷輝倚著椅背,微有無奈,心知定是哪個宮女看不過眼,著人去睿思殿通稟了他,才惹得他如此神速地前來「救人」,遂起身輕道:「由得你如此縱寵他們。」說罷,便轉身回內殿去了。

若韜猶在跪著,口中小聲道:「父皇,是兒臣讓母后生氣了。」

他低聲道:「起來。」然後將懷中的若韌放了下來,道:「且帶著兩個皇弟下去看書練字罷。」

這三個孩子中,也就是女兒的性子最像自己,自幼不愛多言,安於靜處,雖從出生便被冊立為儲,可卻極是自斂懂事兒,年紀小小便頗受二府老臣們的喜愛。

「謝父皇。」若韜站起來,靜靜地牽過若韌的小手,又叫過若韞,復又沖他行過禮,然後便一齊退殿出去了。

他看著孩子們的身影淡出朱門,這才緩緩轉身,走入內殿。

細高的銅鏡前簪花滿案,她坐得端正,手中翻疊著些細絹薄衫,聽見他的腳步也不作聲,只一徑低著眼。

因國中數路遭逢水災,他之前減免了北面歲入錦綺綾紗之貢,宮中如今用的大多是綿絹一類的衣料。自景宣三年沈知書奉詔歸京,嚴馥之便將嚴家在潮安的鋪子交給了父親的外宅打理,自己隨沈知書進京沒多久,因衣妝精緻頗受那些命婦千金們的追捧,遂又開了家裁衣坊,專為名門大戶的女眷們裁衣縫裙,便是孟廷輝在宮中的好些用度,也都是從嚴馥之那裡來的。

今次宮中用例既改為綿絹,她自然身先士卒地服綿穿絹,連帶著這京畿宇內的朝臣們府上亦不敢平鋪縑綾錦繡。嚴馥之更是一改鋪子里的用料,所余之錢帛皆上貢以做北面邊費,如此一來,整個畿內並同河陽南、北路的商賈們又連納了不少錢,以為朝廷賑災出力。

她於此事之功,他看在眼中,更是暖在心頭。

這麼多年來,她心中裝的是他,是他的江山天下,更是他的百姓萬民。她是他知解君心的能臣,是他生死與共的女子,是他同甘共苦的妻,更是他三個孩子的母后。

此生能得她一人,便是蒼天予福,而他也再無它求。

他走到她身後,俯身在她發頂印了個吻,薄唇又移去她耳邊,「怎的,不至於連我也氣罷?」

她哼道:「不敢。」

他笑,發狠似的咬了一口她細嫩敏感的耳垂,「我聽人說了,尚食局的人不規矩,哄著若韌吃了些葷食,若韞忍不住也跟著吃了,若韜不過是在一旁沒擋住,也值得你這樣斥責她?」

她輕輕嘆氣,回眼瞅他,「她要是一般的公主也就罷了,偏她生就是你的嫡長女,偏你又不顧不管地冊她為儲,殊不知這天下有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瞧?我倘不在內廷罰罰她,這要是落在外朝哪個有心人的手中當把柄,又該如何是好?」

說著,她又略微忿然地撥開他的手臂,「我教罰他們也就罷了,誰讓你次次都來裝好人?哄著叫孩子們不和我親……」

他笑著將她一把拽起來抱進懷中,「你聽不見旁人都說若韞和若韌像你么?看若韌方才那靈動放肆的勁兒,哪像個三歲大的娃娃。」

她在他懷中小掙了下,身子不覺軟了,將手中的薄衫隨意往案上一扔,埋頭在他胸口,「久賴在此處做什麼,睿思殿那邊不必再去了么?」

「一看見你,就不想走了。」他的聲音低沉微啞,數年來都不曾變過,輕而易舉就能將她心頭的火星激燃。

她由他抱著往床榻邊走去,耳根點點發燙,口中道:「今日瞧見這天放晴了,我心中才略略舒坦了些,誰知那邊又傳來孩子們不守詔諭的事兒,我豈能不管不問?」

若韜、若韞、若韌三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