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景宣二年 尾聲 景宣三年

夜裡寒風卷雪而過,又是一年冬。

皇城內外處處張燈結綵,為慶皇后誕女百日,皇上遂命四品以上朝臣命婦入宮以覲,於寶和殿擺宴稱賀。

孟廷輝華服在座,親手抱著才剛剛誕滿百日的女兒,豐腴的臉龐氣色極好,笑望著席間諸臣命婦。

英寡得女喜色自然不掩於面,毫不顧及朝制體面地橫臂攬著妻女,連諸臣敬酒都怠於應付。

皇女名若韜,生來重八斤,小小的人兒自是為天下人矚目,出生未及三日便聞宮中內廷有旨付下,冊立皇長女為國之儲君。

外朝眾臣們一反常態地沒有反對此議,想來皆是盼著皇上能夠早早立儲以安天下民心,又以北面疆土為皇后封邑之故,而望這立儲一事能使前朝遺臣們永棄反心。

自北事戰平至今已逾小半年,重分降地諸路、收編軍民、遣派文官武臣、分兵築城修砦等事也已一一步入正軌,孟廷輝在孕中仍不忘封邑民政軍務,操持了好一段時日才被英寡逼著放手不問。

狄念自年初歸京械送北戩皇帝向得謙及其宗室子弟之後,又曾往赴北境坐鎮三路宣撫司,直待大平禁軍將北戩全境盡數攻佔收降之後,才奉詔歸京,以左金吾衛上將軍銜領三衙都指揮使一職,沈知禮亦因狄念之功被賜封誥命及身,一時為朝中女官位尊榮寵第一人。

沈知書亦在三個月前被詔回京中朝堂,以在潮安轉運使一位之斐然政績被拜為戶部侍郎、參知政事,自此位列政事堂,與諸多老臣們平起平坐、共議朝務。

由此朝中年輕文臣中但凡出類拔萃者皆得被擢上位,國中吏治大有翻新之貌,從前舊老重臣黨爭傾札之事甚少再見。

人皆言國有明君,而天下太平,方能一展景宣盛世。

席間談笑聲不曾間斷,與座者不分文武間插而坐,觥籌互碰,把酒言笑,皆是喜慶之色。

宴開未幾,有宮人小步走近女臣命婦席間,對沈知禮小聲道:「校場那邊的騎演耽擱得有些晚,狄將軍適才急著趕來,眼下剛到殿前下馬。」

沈知禮聞言點頭,悄悄從席間溜了出去,飛快地順著殿階朝下奔去。

夜色中那一人冷甲明晃,眼睜睜地望著一襲飄飛裙裾從殿前沖向自己,不由笑著伸臂將她抱穩,道:「不看是什麼場合,也不怕被別人撞見?」

沈知禮彎彎紅唇,拉過他的胳膊往裡面走去,道:「你是沒見今夜皇上是如何待皇后的,哪裡顧過一絲半點的體面?我這又算得了什麼?」

狄念溫暖的大掌包住她的小手,拉了拉她,道:「我急著趕來,甲胄都還未換,你莫要東扯西拽地髒了手。」

她輕輕地笑,「我幾時嫌你髒了?」說著,又湊近他道:「今夜朝臣們才得了機會親見皇太女的尊容,那小模樣生得當真是惹人心疼,一張眼的時候黑眼珠兒就滴溜溜地轉,頗有皇后慧黠之風。才三個月大,就知道與沈家的小子大眼瞪小眼了,朝臣們看了都忍俊不禁,我那嫂嫂亦是當眾與皇后打趣,說是要早些攀個姻親。」

狄念挑眉,步子愈發快起來,「說來也可氣,我與你聚少離多,以致你肚子至今都沒動靜,白便宜沈家那小子吃著這麼大塊流油的肥肉了!」

沈知禮臉紅了起來,啐他道:「你就知我頭胎定是個小子?我倒想要個女兒,好配個皇子呢。」

狄念臉色訝然,「這麼說,皇后又有身子了?」

沈知禮點頭,小聲道:「且瞧瞧皇上把皇后寵成什麼樣了,皇太女誕來也有三個月了,皇后又有身子倒也不奇怪。」

狄念遂咧嘴一笑,「這樣也好,免得外面的朝臣們說三道四的。」

二人說笑著入得殿中,正逢帝後賜酒三巡,遂入座與眾臣們一道舉杯稱賀,那邊沈知書瞧見狄念來了,便持杯繞案走了過來,與他且聊了幾句。

孟廷輝因又有孕,在上坐得久了不由有些乏,便將女兒讓乳母抱去一旁,自己起身走到女眷席間,與眾人笑著說說話兒。

眾人贊賀了一番皇太女秀麗聰慧、天姿難得,便讓了座與她,由她細問近來國中上下的新鮮事兒。

說到北面封邑新臣政績一事時,左秋容自旁邊輕聲道:「皇后娘娘,臣有一請。」

孟廷輝微笑道:「但說無妨。」

她便垂首道:「臣想請遷去懷遠路去。」

孟廷輝頗解其意,想了下,抿唇道:「這事兒今夜我先記著,回頭再議,可好?」

左秋容點頭,「謝皇后娘娘。」

沈知禮在旁邊忍不住笑道:「左大人也真是個痴情人兒。尹大人被遷往北戩降地都已大半年了,不成想你對他倒是一直惦念不忘。」

「痴情有甚不好?」嚴馥之悠然輕斟了盅酒與她,道:「倘不是皇后多年痴情,焉有如今之尊位盛寵?」

旁邊數位女眷聽了,皆笑著點頭,紛紛稱是。

孟廷輝倒有些面臊耳紅,瞅著嚴馥之道:「你如今在命婦當中真如眾星捧月一般,連我都敢取笑了。」

眾人又都掩唇而笑,嚴馥之亦笑得明媚,連連道「不敢」,「有罪」,又稱皇太女惹人心愛,今夜多喝了幾杯,大家都是恣意了。

她聽著,嘴角不由勾起點笑,又抬頭去看不遠處的女兒,卻見女兒早已不在乳母的懷中,探眼一望,才發現是又被他抱了去,引朝臣們爭相逗弄。

望著他那寬厚挺拔的背影,她心頭又起一陣漣漪,只覺與他在一起,這時間便如飛沙一般滑得極快,怎麼好像還沒過多久,這女兒就已生了,而腹中又有了他的血脈?

正想著,他突然回頭一瞥,目光深遠卻火熱,直侵進她眼中,薄薄的嘴唇一彎,俊色叫她一下子失了神。

不管再過多少年,她都一如當年初見一般為他心動。

外人只道她雖與他相輔相守,卻又互為對方掣肘。她在北面的封邑廣疆連延佔地千里,所用新臣武將多為自己親信,由是後位愈堅,迫他只能椒房獨寵,不能疏冷了她這個皇后;而他在朝堂軍中又何嘗不是縱橫聛睨,身後是京中重臣和這鐵骨錚錚的大平禁軍,縱是她有心為反,亦礙於他的威勢不能成事。

可旁人怎知,這天下的愛並非都是那麼複雜的。莫論外人如何看,唯她與他才是傾心相知的那一對,深明這份愛與相守是多麼的來之不易。

她與他今生已是相愛不夠,又怎會再浪費時間再互相算計彼此?

更何況,她與他從始至終都不曾算計過對方、負過對方、恨過對方。

想著,她忍不住起身朝他走去,微笑著受了朝臣們的禮賀,然後立在他身側,伸手輕輕逗了逗女兒的小臉。

他看著襁褓中的女兒,粉嘟嘟的小臉可愛非凡,一雙黑眼靈光閃動,像極了當年的她,不由傾身附在她耳邊,低聲私語道:「你可知,當年的我也曾這樣逗弄過襁褓中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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