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景宣二年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但使君心似我心(中)

這話一出,頓時打破了殿上僵持許久的沉寂。

二府重臣誰人聞之不驚?

雖見他臉色如常不起波瀾,但又有誰不知他心中的怒氣?

且不說孟廷輝是否叛國大奸之徒,單論此番她以同知樞密院事之身下令金峽關外守軍南退三十里一舉,便足以讓舉朝上下大為震驚。

更何況,北境軍前所奏之報中特地附了羅必韜從她帳中搜查出來的東西,再加上狄念所斷黃波之言,又有誰會相信她真是清白無罪的?

從最初的女子進士科三元及第,現如今的同知樞密院事之高位,孟廷輝入朝數年來可謂深受皇恩榮寵,放眼京中朝堂,還有哪個女子能夠比她位高權重,又有哪個女子能夠比她更得皇上寵信?

誰能想得到,她此番竟會做出這種負恩叛國的大奸之事來!

連幾位重臣老將在聽到這消息時都覺得心頭怒氣翻湧,更遑論這幾年來一直對他恩寵有加的皇上了。

雖不知那封密折上寫了什麼,但是想必是些忤逆不道之言,才會使得皇上動了御駕親征的念頭。

可這御駕親征,又豈是兒戲之事?!

皇上乃天家獨脈,多年來亦未有子嗣存世,倘是御駕親征出個意外,這江山天下又該如何是好?

古欽第一個就不依,上前疾聲道:「親征事大,萬萬不可隨意妄為,還望陛下三思。」

恐怕這是二府頭一回在軍國大事上意見相協,方愷亦出列道:「臣等知陛下此刻大怒,但大可不必為了孟廷輝一事而御駕親征。」

英寡眼神銳利,臉色卻依然平靜,「你們以為朕欲御駕親征,是為了孟廷輝?」

方愷挑眉,未言,但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他好整以暇地坐正,一把將北境奏來的急報狠狠地摔了下來,涼聲道:「卿等不見北面事態已成了什麼樣?賊寇亂軍四處流竄、北戩大軍傾兵壓境,如今再加上孟廷輝投敵賣國——」

最後那四字被他說得輕淺,可殿上幾人卻聽得一陣脊寒。

都是頗知皇上心性的,又怎會看不出在這貌似平和的語氣背後,掩蓋的是怎樣一番驚天怒浪。

而他越是平靜,就越令二府感到不安。

古欽還欲再言,卻被一旁的周必暗暗拉了一下,示意他不要當此時再拂皇上逆鱗。

英寡目光飛速一掃眾人,「孟廷輝原在樞府,北面禁軍一切兵務她都知曉。此番她既已投靠北戩,則大平北三路各城寨屯兵、守將人馬之詳況,北戩必會盡數所掌。倘是二軍開戰,狄念定會處處吃虧。更何況還有那些在後阻道的前朝寇軍,若照眼下態勢,卿等以為大平此戰能有幾分勝算?」

眾人心中皆明,卻都不語。

他顏色一黯,突然厲聲道:「朕當初念及國計民生,不豫於國中大興兵事,然北戩有恃無恐欺人太甚,逼我大平至此地步,邊境烽火早非北面三路所能止,倘想絕其屢屢兵犯之舉,非滅其國不可!」

樞府幾位老將忪怔了一瞬,隨即臉色大變。

這才知道皇上意欲親征是為了什麼。原先二國之戰不過止於邊境,然此番皇上竟是想要一舉傾國之兵,徹底滅了北戩!

倘是如此,則北面現有的兵力是萬萬不夠的。國中凡二十八路中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營寨聽令調兵,這一番舉動的影響可謂極大,若無絕對的帥權,只怕不能使得諸路禁軍驍將輕易伏服聽令。

更何況寇軍兵力與日俱增,非大範圍舉兵清剿不能盡滅其勢,仍靠北三路現有的禁軍只怕會越拖越糟。

孟廷輝既已叛國,則原先北面禁軍一切所計皆不得奏效,均得重新定令才是。倘是仍以狄念為帥,則軍報往來費時費力,北面軍情亦恐因此而遭延誤有變。

眾人猶在琢磨之時,他又開了口:「此番親征,朕麾下不置副帥、不置參議,一切軍令皆由朕定奪簽發、直下軍前各將領處,以防節外生變。」

方愷聞言沉眉,心下愈緊。

皇上此議是以孟廷輝之事為前車之鑒,意欲親征亦是不願樞府中人此時參豫兵務軍令;而一旦親征,軍令竟連樞府都不與知曉報備,防的不外乎就是會有人再與敵軍互為勾通、以泄軍密。

「陛下……」江平的神色倒是將信將疑,「陛下意欲傾兵攻伐北戩一事,是真的想清楚了?」

英寡臉色漠然,「北戩斷無止戰之意,北三路禁軍又因孟廷輝而陷入眼下萬險之境,倘不如此,何以保我大平之國土百姓!」

中書這邊人人面色皆如土灰,當此之時,欲勸卻不能勸,雖不願國中如此大興兵事,卻也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方愷見狀果斷道:「陛下且緩半日,待臣等退殿後仔細斟酌商量一番,擬個札子呈與陛下看。」

他悠慢一闔眸,「朕意已決。卿等倘是要議,便議這親征諸事細末。入夜之前,樞府須將京畿以北諸路的營寨將兵詳情奏稟上來。」他緩緩一頓,聲音低下去:「都退下罷。」

眾人知他疲累,此時也不好再多勸諫抑或奏議,便前後輕步退了出去。

殿門被人緩緩打開,金燦燦的陽光鋪天蓋地而入,隨後又被人盡數關在了外面,殿中又回覆了一片暗冷。

待再無聲響,他才慢慢睜眼,伸手從御案上重新拿過那封薄薄的奏章。

密奏。

臣孟廷輝於金峽關外恭祈聖鑒事。

臣入朝凡四年,能得陛下傾情以付,此乃臣之大幸矣。

然臣性貪,陛下於臣雖多有擢拔封贈,不及北戩待臣恩利厚矣。

臣侍陛下雖久,然多有佯裝承寵之狀,是非真心,不過為圖二三利耳;陛下明主是也,縱有寵臣之心,亦不肯多予臣私利,此臣所不豫爾。

北戩既許臣恩惠如斯,臣竊喏不敢告白於陛下;今臣將入關,不得不與陛下明言,以謝陛下多年之恩,亦謝臣之滔天逆罪。

臣大奸,不敢蒙負陛下錯信厚愛;天下必有忠賢之輩能得陛下之心,與陛下執手同立、相守以共。

臣今行此之事,實乃自絕於陛下,惟望陛下視臣如草芥,今生勿念。

……

他的目光移動得極其緩慢,將這奏章上的字句一點點逡掃過來,雙眸中漸漸泛起火光,先前平靜的臉色亦是蕩然無存。

許久,他才合上奏章,剛毅的面龐愈發顯得稜角鋒利,紋絲不動的身形更是凝戾懾人。

臣實乃自絕於陛下。

自絕於陛下。

自絕於陛下……

他低眼,拿著奏章的手竟在微微顫抖。

她的聲音彷彿就在他耳側,一遍遍不休不止地輕道這一句話。

他本已算好了一切,卻惟獨沒有算到她是如此聰睿,竟會徑自察覺出他瞞了她許久的事情。

可她雖是聰睿,卻也沒有想過,其實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信他,所以從來不疑他會瞞她騙她。

她騙他,為的只不過是讓他和他的江山再無後顧之憂。

他的心底好似突然間被人硬生生地剜去了一塊血肉,渾身都疼得發顫,僵坐著無法動。

從那一年的明媚春日到現如今的炎炎夏日,她一點一滴地讓他懂得愛、懂得被愛,而他依她所願如此深深深深地愛上了她之後,她卻要自絕於他!

但他既然愛上了她,就斷不可能會放開她。

他又豈會遂了她這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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