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廷輝與湯臣出京的陣仗毫不張揚。
天還未亮的時候,一千殿前司親兵無聲地護送著二輛馬車從京城北門出城,直入通往北面諸路的官道。
皇上嚴旨,內外廷中不得有臣工為其餞行送別,十日後乃得告白天下,朝廷派文臣赴北境議和一事。
為防張揚,親兵陣中沒擎令旗,赴北一切事務皆由黃波統籌,奉皇上旨意,凡兵令皆出於孟廷輝一人。
她離行前並未知會過尹清。
不是沒時間,也不是沒機會,只是怕一不小心會另生事端,而朝廷派她出使北境的消息一旦傳至北面,想來那邊的人亦會有所準備。
湯成與她不算熟識,往日在樞府中也只是同僚之誼而已。她知道這是個本分人,所以才會被方愷擇為副使陪她出使北戩,可越是如此,她便越不願拖累旁人無辜者。
一路上並沒什麼不順,直到行至潮安北路與成府路的交界處,才覺出這北面是真與從前不同了。
為防途中遇著流寇,黃波特意命親兵統道從西北面的成府路進入潮安一帶,但此地雖離建康路甚遠,卻也能時不時地在官道兩側見到張惶的流民。
孟廷輝從京中出發前,雖知寇禍已自建康路漫向潮安及臨淮二路的南面數州,可卻沒想到遠在這成府路東面、與潮安北路交界的地方,竟也會看見因為寇禍戰亂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們。
馬車一路行,她的心就一路往下沉,可卻更堅定了自己先前的決定是正確的。
待過了井橋縣,正式進入潮安的地界後,天已是半黑了。
黃波疾速命人去前方官驛通報,然後親自護送孟廷輝及湯成二人的車駕繼續前行。
邊路小縣一帶甚是荒蕪,白日里下過雨,夜裡的路就更加不好走。馬車在泥濘道上顛簸慢行,依稀可見遠方如稀星般的點點燈火。
孟廷輝在車中坐著小寐,忽聽外面親軍士兵急急吁喝了一聲馬兒,緊接著又傳來孩童尖銳刺耳的嚎啕大哭聲。
她撩開帘子出去看,借著車頭松脂燃光,就見不遠處有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正被士兵從泥地里抱起來,不由微微蹙眉。
想來是因這道上太黑,親軍士兵行馬未加註意,不小心傷了這孩子。可這裡前後不見閑人身影,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
她讓人將那小女孩兒抱到馬車上,借光仔細察看了下,見其胳膊似是被馬兒踢傷了,心中頓時一疼,吩咐人道:「帶這孩子一起走,待入官驛後,叫驛兵去城裡找個郎中來。」
黃波亦上前喝令其餘人馬行路時務必小心些,莫要再傷了人。
小女孩兒還在大哭,滿臉淚水混著泥土,髒亂不堪,一口一聲「娘」,聲嘶力竭。
孟廷輝掏出帕子來給她擦臉,又將她抱進懷中,好聲問她道:「你娘在何處?」
小女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隻小手緊緊拽著自己的衣擺,「娘……娘說去給阿喬找吃的,叫阿喬不要……不要亂跑,阿喬一個人待在地里好久好久,都不見娘回來……阿喬怕黑,阿喬好餓……」
孟廷輝連忙找出水食來給她吃,她卻膽怯得不敢碰,口中只是要娘親,兩隻烏黑的眼中溢滿了淚水。
那邊有士兵策馬過來,稟道:「孟大人,這邊流民不少,這孩子怕是被父母遺棄在這裡了。」
孟廷輝點了點頭,命馬車繼續前行,自己將帘子放下來,車中頓時變得一片晦暗。
小女孩兒在她懷中直打哆嗦,怕得要命。
孟廷輝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莫怕,我不是壞人,待一會兒等車停了,便找郎中給你看胳膊,立馬就不痛了。」
她咬著手指掉眼淚,噙著淚的大眼睛望著車簾,細聲道:「他……他們會殺人……殺好多好多人,阿喬的爹爹就是被他們殺的……」
孟廷輝心頭一梗,知道這孩子尚小,分辨不出什麼,看見持槍騎馬的士兵便以為是作亂的賊寇,當下緊緊抱住她,輕輕道:「放心,不會再有殺人的壞人了。」
小女孩兒張著大眼瞅她,臉上都是畏懼之色。
孟廷輝拿過水來餵給她喝,慢慢地同她說:「你可知,我大平的皇上是個好皇上,一聽說這邊有壞人作亂,就立刻讓我來警告那些壞人,不可欺我百姓,否則他們亦沒好下場。那些壞人一聽是皇上這麼說了,立刻就不敢再胡亂殺人了。」
小女孩兒仍舊瞅著她,小聲道:「真的?」
她點頭,語氣極其篤定,「真的。」她想了想,又道:「只要皇上在位一日,就絕不容百姓們受這種苦。」
小女孩兒一下子埋頭鑽進她懷中,又小聲嚶嚶地哭起來,「娘……娘是不是不要阿喬了……阿喬不吵著要吃的了,娘回來好不好……」
孟廷輝官服前襟一片暖濕,浸得她心口都潮潤不已。她低頭輕望這小小女孩兒,就如同看見了當年的自己,幼小無依,孤苦無靠,倘是沒有遇著她,是不是就會死在這荒郊野外?
夜風起,吹得馬兒嘶鳴荒草凄沙。
此地尚且如此,更遑論那些被寇軍侵佔掠襲的州縣了。
若是她身可濟民,她亦不所惜也。
在井橋鎮官驛的這一晚,她做了整整一夜的噩夢。
夢中有血有廝殺,有宮殿有破廟,有人飲笑有人流淚,有人哭喊有人吵鬧,事事猙獰。
第二天一早醒來時,身下床褥都被冷汗浸透了。
天蒙蒙亮時,黃波便來請她上車,深怕這潮安西界處會遭賊寇來擾,恐她人有安危,只催她與湯成早些趕往青州。
孟廷輝自己也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但又囑咐人將那小女孩兒好生安頓了,倘是可能的話替她尋尋母親,官驛里的人不敢不應,忙不迭地安排去了。
清晨之風頗為涼爽,朝陽初露,馬兒颯行,一眾兵馬蹄踏愈急地往青州趕去。
途中咱歇時,連平常不善多言的湯成亦黑著臉色,同她兩連嘆了好幾口氣,顯然是也沒料到此地會變成眼下這個樣子。
過井橋鎮往北數十里後,路就漸漸好走起來,快馬加鞭地趕了一日余,終在天黑之前到了青州城外。
沈知書聞報,親自出城使里來迎。
駿馬揚蹄,人影清瘦,轉運使的令旗逆著夜色高擎在後,如同在黑暗中乍然掃過的一抹亮光,令她遠遠一眼望見,心頭陰霾頓時褪去不少。
一入青州城,黃波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在馬上正身向沈知書揖了禮:「沈大人。」
孟廷輝早已使人將車停下,下來換馬而行,又沖催馬在前的沈知書道:「我在青州只得一夜的空兒,你且直接帶我去嚴家罷。」
沈知書在馬上的背影微微一僵,沒回頭亦沒吭聲,只是利落地一勒馬韁,撥馬轉向另一邊行去。
而在他轉身側臉的一剎,她才瞧見他那張俊臉不知何時添了道細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