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又昏昏沉沉地醒過來。
外面已是大亮,輕薄紗帳擋不去順縫肆泄的陽光,柔滑錦褥被映出淡淡的光暈,點滴絢爛。
身邊沒人。
她擁著薄被,心知他是去上朝未回,又毫不驚訝他沒叫她起身上朝。
經過昨夜,今日早朝定是在議北境諸事,而她出使北境的事兒想必會被當廷除詔,至於旁的,她也無心去管了。
權當是稱病一日罷,既然他如此疼她,她也就任性著心安理得地享他這聖恩一回。
又躺著小寐了一陣兒,淺淺夢到瓢潑大雨中她渾身濕淋淋地站在荒野上,一下子被凍得透骨,繼而顫抖著轉醒過來。
她撩開帳子下榻,跑去窗邊伸手壓上那被陽光曬得微燙的窗棱,許久才緩過一口氣來。
他不在,宮人自然也不敢入內打擾她。
此處是他平日理政夜宿的地方,而他竟會如此放心地留她一人在這兒,全然不怕她會不會做出什麼不當的事兒來。
她索性也就隨了自己的性子,放肆地在這空無一人的政殿中獨自悠逛。
御案上的奏章放得整齊,朱墨紫毫,鎮紙瓷洗紋絲不亂。
她隨手翻看了幾本,眼見那上面的硃批字跡草然有力,心底便是輕嘆,又轉身去望一旁的黑漆木幾。
最靠裡面的格子中,竟有厚厚一捋奏章單獨放著,一本一本排得井然。
她有些好奇,不知這是何等要物,便大膽抽出一本來看。
才一翻開,她就怔了下,隨即又抽出幾本,看後眼底變得有些濕。
這些竟都是她這些年來上奏的摺子。
大多是他未批複發還的,還有一些是關於她的敕諭草詔,全都被保存得如此齊整。
從她甫入翰林院直到如今身在二府,從他還是皇太子直到如今位在九尊,她與他在朝堂上的點點滴滴,歷歷映目。
她靜坐下來,一本本地翻閱過去,偶爾能看見有些摺子後他落了硃批,卻不知為何沒發回到她手中,而那些硃批中又透著他難得一見的私情。
有喜有怒,有稱賞有責斥,然而卻終究都沒讓她知道。
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落下淚來,又怕沾濕奏章,便忙將那些摺子按原樣一一收好,然後抹了抹眼睛,走回內殿去。
內殿中物什整潔有序,他的衣袍袞冕都被人收放在一處,一眼看去全是冷清暗色,黑灰青褐,綾錦緞羅,雍容華貴卻毫不張揚。
她伸手一一觸摸,又將臉埋入這些衣物中,輕嗅那帶了他身上獨特氣味的衣香。
另一邊擱著他的御弓長劍,鎏金耀眼,冷光刺目,厚重的衣甲含威帶戾地堆在一旁,箭箙有些已經磨得褪了色,卻仍被擦拭得鋥鋥發亮。
她握住那弓淵,腦中想起那一次在馬背上他親自教她騎射的場景,那一句「我的女人」至盡猶在耳側,清晰得令人心動。
旁邊的長劍蒼黑懾人,一把暗鞘沉重非常,雖無絲毫花紋裝飾,可一眼便知是劍中極品。
雖是極少見他身佩此劍,但這柄長劍毫不蒙塵,想來平日里亦是被他時常擦拭閑練的。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劍柄,將劍抽出來,只見劍身通體全黑,渾然無跡,有暗暗的犀光自劍刃兩側反射而出。
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劍刃上纂刻著兩行極小的字。
她微微蹙眉,拿起劍來慢慢看,待看清後,卻是一愣。
「九天之上,我讓你;九泉之下,我等你。」
這十四字是如此短如此簡潔,可卻是如此有力如此震人心神,叫她只覺背脊發緊,渾然忘卻了本來在想什麼。
殿門突然被人從外大推開來,她聞聲回頭,就見他步履剛健地走了進來。
「陛下。」她捧著長劍,看他闊步走近身前,彎唇沖他粲然一笑,擱下劍撲進他懷中,勾著他的脖子道:「陛下不在,臣放肆了。」
他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在長案雙手撐在她身後案上,低頭親她的臉,「隨你放肆。」
她錯開臉,輕輕地笑起來。
他看見案上長劍,眉斜揚了下,立即收劍回鞘,道:「不會使劍的人,也不怕割傷了自己?」
她眨著一雙晶亮的眼睛,「這劍真好看。」
他銳利的眉眼一下子變得有些柔和起來,薄唇輕扯,道:「此劍是當年父王贈與母皇的,後來又傳給了我。」
她眉間一動,好像有些明白了長劍雙刃上為何會被纂刻了字,不由喃喃道:「九天之上,九泉之下……」又抬眼瞥他,「這兩句話真叫人心疼。」
他握著劍身的手緊了下,轉而又松,「當年既滅中宛,父王自知傷重難愈,恐大行之後天下又起烽煙而陷將兵萬民於戰亂之中,遂出此策。」他眼底忽而湧起些溫光,「可他算盡了諸事,卻獨沒算到,他未死。」
當年的事情今朝又有幾人能夠說得清道得明,人皆以為他父王是為了所愛之人而讓卻這江山天下,卻不知江山是什麼,天下是什麼,這生死愛恨又是什麼。
他的父王一生驍悍,又豈是會為了女人而拱讓家國天下的人?若非生死難料,若非心繫萬民,若非對方是他的母皇,恐怕父王縱是至死亦不可能會這麼做。
她又探手去觸了觸那柄劍,神情變得有些惻然,輕輕點頭道:「平王真男兒也。倘若換作是臣,臣必也會如此做。」她收手,看他又道:「疆土帝位之爭,苦的從來都是萬民百姓。既知自己會死,以一方帝業付與所愛之手,使這天下萬民免遭戰火荼毒,又有何錯?」
他看她眼中潮潤,不禁沉眉,伸手撫上她的臉,「可他終究未死,至盡仍與母皇相守以共,享天下萬民敬仰,威名亦將流芳百世。」
她咽淚而笑,抬手握住他的掌,「是,臣一時糊塗了。」說著,她放平了臉色,挪下衣案,揚唇道:「臣好餓,臣是餓糊塗了。」
他知道她一夜半日都未曾進食,便讓人擺膳入殿,牽著她的手一同落座。
她卻湊近了他,雙手伏在他膝頭,瞧著他的俊臉道:「臣好像還從未與陛下一同用過膳。」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一手用銀勺舀了口湯送到她唇邊,不緊不慢地抬眼望她。
她乖乖地喝下去,又抿抿了嘴唇,黑亮的眼睛笑得彎起來,「陛下對臣真好。」
他難得見到她將君臣體面拋在腦後的樣子,看她如此乖巧,不禁低笑道:「今次怎的不靈牙利齒地進諫了?」
她靜靜地望著他,許久才細聲道:「因為臣想任性一回。」
……因為,臣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能夠如此任性。
他又喂她一口,眉目忽而一凝,「早朝時將你出使北境的事情發下外廷擬詔了,方愷欲讓樞密都承旨湯成為副使與你同往,你意如何?」
她輕道:「好。」
他又低道:「此事既定,便不可久拖不行。中書計於今明兩日修備所齎國書諸物,後日一早由殿前司親兵護送你與湯成出京北赴潮安,至潮安後經由沖州至亭州,到時候狄念從軍中派人至亭州接應,然後由禁軍送你二人至金峽關。」
她想了想,卻道:「至潮安後,可否改道由青州北上亭州?臣想順路一見沈大人與女學時的舊友。」
「也好,」他應道,「只是不可多做停留。到時再讓沈知書抽些人馬,與殿前司親兵一同護你去亭州。」
她點頭,淡淡一笑:「臣只見一見就走,絕不會久留。」
他臉色也淡下去,「為何此番想見他們?」
她低了眼,半晌才道:「因為臣在潮安只有這一個舊友,自入朝以來便沒機會相見過。」
……因為,臣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能夠再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