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景宣二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以戀卿(下)

宋之瑞一路將狄念迎入中軍的轅內,又命人去請羅必韜來,這才又道:「本以為狄將軍坐鎮汾州,建康路流寇未平,應當會派麾下他將來岷山,沒想到將軍竟是親自領兵前來。」

狄念簡短道:「北事為大。」

皇上的旨意他看得明白。只有北境無憂,國中諸路才能無虞。與建康路的中宛遺寇相比,這次來勢洶洶的北戩大軍才更需為患。宋之瑞之前雖率軍勉力卻北戩大軍於岷山以北,可這遠遠不足以達到皇上所期,樞府札子中寫得清清楚楚,要他將北戩數萬大軍盡數逼回金峽關之內,如此才算無過。此令雖嚴,但他卻能理解朝廷的意圖。

等羅必韜來時,狄念負手問宋之瑞道:「之前南下奇襲岷山大營的北戩大軍有多少人馬?」

宋之瑞道:「約莫有三萬餘人。」

狄念思慮了下,「眼下殘部還余多少?」

宋之瑞皺眉:「一萬八千人,退屯於岷山北面。」

狄念冷笑道:「如此看來,之前後部北面房竟然被這些北戩蠻子給糊弄住了,北戩在境上的裁軍之舉定是虛張聲勢。」

宋之瑞嘆了一聲,道:「倘是之前董大人未調岷山大營二馬人馬向西,末將麾下此次也不會損兵若此。」

「你且放心,」狄念緊眉道:「此番我大平必將從北戩手裡討回這公道!」

說話間,羅必韜已撩帳從外面進來,當下向狄念與宋之再行過禮,道:「不知狄將軍今夜就到,末將倒睡得早了。」

「無礙。」狄念聽說過這個慶州驍將的粗爽性子,當下笑道:「按理說,二位將軍皆比狄某年長,在禁軍中的年份也比狄某長許多。狄某今日忝為北三路宣撫使,實賴今上殊信,然一旦拔軍北上,倘有寸功,某必不敢佔二位將軍之勞,勢必將與二位將軍同功同過,如此方不枉你我同袍一場。」

這番話說得二人動容,宋之瑞更是道:「末將之前與狄將軍共平柳旗嘩變之亂,已知將軍為人,此番能與將軍比肩抗敵,當是人生一大幸事。狄將軍出身三衙,殿前司侍衛親軍馬中人皆仰將軍之名,今日能得將軍經略北事,我等亦必唯將軍馬首是瞻。」

狄念自然知道,此番出鎮北面能得邊路禁軍所敬並非僅因他是皇上親封的宣撫使,更因他是已歿武國公的繼嗣,才使得這些比他資歷深的禁軍將軍們甘願聽他差遣。既如此,他又如何能負這皇恩、負這狄姓、負這數萬萬大平禁軍!

宋之瑞轉身走去帳中懸掛著的巨大兵防圖前,道:「依末將之見,最好待糧甲備齊,便發三萬人馬向北出岷山,速圍北戩大軍屯營。」

羅必韜想了想,挑眉道:「宋將軍的意思是?」

宋之瑞看二人一眼,「他北戩倘要這一萬八千人馬,必得從別處分兵來救,而最近便是亭州一處。倘是北戩抽調圍攻亭州的兵馬向東,則亭州之圍可解,而我軍守部可趨勢北上入其邊境;倘是北戩不動亭州人馬,則我便攻他這一萬八千人馬。北戩之前與宋將軍之部一役已輸近半,此番見我三萬大軍齊發,必不敢留此為戰,倘是他逃往金峽關,則我便分軍往西,與亭州守部共剿北戩西面大軍。」

狄念凝神細想,道:「這聲東擊西之計是北戩慣用的伎倆,此番恐怕不會上這當。屯於岷山背面的北戩大軍不過一萬八千人,可卻遲遲不退,想必是在等後面的援軍,倘是我軍圍攻不利,待其援軍一到,勢必會成膠著之勢,到時勝負亦難斷矣。」

羅必韜點頭,「狄將軍所言甚是,將軍有何高見?」

狄念走近宋之瑞,抬手按在地圖上的亭州,道:「若依我見,則直接發一萬人馬往亭州。北戩西面大軍圍攻亭州,本就是調虎離山之計,亭州在其並無可取之利,倘見我又從岷山調兵去亭州,則或會退守關內,或會向東與岷山北面屯營合軍一處。到時我大軍兵分兩處,岷山大營守而不動,調去亭州的一萬人馬則轉向往北,」他手指挪上去,輕輕一敲,「去斷它北戩糧道。」

「甚妙!」羅必韜口中大讚,「倘是岷山背面的糧道一斷,何愁他北戩屯於岷山之北的大軍不為我所剿?」

狄念低聲又道:「倘是圍攻亭州的北戩大軍不為所動,我便讓臨淮路那邊發兵直犯其邊境梓州,擾它個不寧,同時待我西面諸路禁軍調兵,一旦大軍抵赴,則舉傾境之兵力直壓北戩大軍,逼其回關。」

宋之瑞也微笑著點頭,「將軍確是比末將想得周道。」他停了停,目光瞥至建康路一帶,神色又有些凝重,道:「偏偏建康路在此時起了寇禍,倘是建康路用來剿寇的那數萬禁軍能為我所調,又何至於如此被動?」

狄念亦皺起了眉,「朝廷已出檄文招討賦寇,天下人必會得而誅之。我自汾州來此之前,已命郭銘再發兵馬南下掃寇,三日會付我一報。然彼流寇與北戩虎狼之軍相比亦不足為患,待北事平,其寇禍亦將自亡矣。」

京中夜裡亦不平靜。

女子進士科禮部試白日里放榜,滿城皆是喜慶之氣,這最後一次女子進士科的殿試自然也是格外受人矚目,一時間京中百姓們竟都忘了那千里之外的北境烽火。

禮部諸事畢,已過亥時。

沈知禮正在案前收付書匣,彎腰時,衣間忽然掉出一樣東西來。她拾起來,見是狄念在大婚之夜時送她的那一片薄薄的小桃木,心口不由一緊。已有近二十日未曾聽見北面有何消息傳來。亦不見有家信隨驛馬馳回京來。桃木片上的細紅繩已被磨斷了,她握在掌中仔細打量,才覺出這木片之前在他手中不知藏了多久。

案上的燭光晃了一晃,細煙輕渺。恍恍憶起,那一看初見他時亦是這樣一個春夜。哥哥同太子去西都遂陽辦差,回來時身邊竟又多了一個少年。他一見她,就挪不開眼,直待被她瞪了幾眼後,才尷尬地搓了搓手。往後這日子裡就總也少不了這一人。入殿前侍衛班,入禁軍,入三衙馬軍中最為翹楚的神衛軍。連母親都說,狄念這孩子天生就是從軍的料。

夏天時他與哥哥去騎射,她盯著他手中那把鎏金長弓發疾,他便大汗淋漓地跑來,傻傻地沖她說,知禮,這弓是我娘給我的……我、我以後一定送你一把比這更好的弓。

在軍中時而得了什麼新鮮玩意兒,也會跑來拿給她瞧,知禮,你看這個好不好?我送給你好不好?

有一次禁軍騎演時,旁人不小心傷了他;他右胸前血清滲甲,她瞧見了,卻沒心沒肺地笑他道,誰叫你武藝不精?他竟也跟著笑,濃眉在陽光下揚得很高,知禮,你笑起來真好看,我真愛看你笑。

知禮、知禮、知禮……

知禮,我是多麼的愛你。

知禮,你信我,我一定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這些回憶突然就這樣從腦海深處層涌而出,不帶絲毫預示地來叩她的心房。她驀地落下淚來。繼而哭得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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