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這北境上短糧缺甲的事兒時而有之,尋常官員們並未將此事視與生死同重,今日聽沈知書如此鏗鏘之言,一時都啞然不作聲,再沒人敢替龐幕開脫。但他這不服不奏便斬使司官員之舉,又著實令人股粟膽寒。人皆以為就算是他,也當顧忌孟廷輝三分,怎會隨隨便便就論處當初孟廷輝親手遷來潮安的人,誰知竟都盤算錯了。才知沈知書這皇上親臣的名頭不是白領的,平日里縱是溫文爾雅舉止風流,但該狠絕的時候亦不會手軟。
沈知書睨他們一眼,又道:「我知你們當中正有人琢磨著該要如何擬摺子參劾我,不若晚些我替你們擬一道,你們只管連名簽發入京便是,也免了你們要費勁心思審詞度句。」
姜雲忙退一步道:「下官們不敢。只是龐幕所守之三萬石糧草遭火吞焚,而西面奉清路所計之糧甲尚未運來,我青州一帶官居倉眼下亦湊不出這麼多糧草,倘從別處另籌,恐不能及時押抵北面軍前。」
沈知書冷著臉,「眼下才知此間利害?」見姜雲低頭,他才又道:「狄念宣撫司的札子前日才至,你們亦都閱過。岷山一戰折兵甚多,狄念調慶州、汾州二營兵馬至岷山,欲於十二日後拔營向北——到時候我軍倘無糧草,誰來負這個罪責?」
姜雲尷尬至極,只能默不出聲,由他諷責。
曹字雄此時才終於開口,對沈知書道:「大人既已如此說了,可見是有什麼辦法了。」
沈知書沉眉片刻,方道:「算不得什麼辦法,眼下還不知能不能籌得來。你且派人去遠近諸州的官倉籌糧,莫論能不能湊足三萬石,先只管往北面運去。」
曹字雄點頭,深嘆一口氣,「青州大營之前北援岷山,損兵之數未補,此事還需大人再報與宣撫司一知。」
沈知書站起身來,眉頭緊皺,「建康路流寇阻道,臨淮路那邊的禁軍難以大調,倘是宣撫司有它法,此番也不會連慶州的兵馬都調往北面;你且去與宋之瑞說,讓他再等些日子,待西面幾路的兵馬奉朝廷之令調來北境之後,我必即刻給他大營補兵添馬。」
見曹字雄點頭,他便又橫眉一掃堂中站著的數人,再無多言,披過外袍走了出去。
嚴馥之回府之時,沈知書已在嚴府前院小廳中等了她大半日。天已近暮,院前紫茉莉夜來泛香,淡淡清甜之味直熏入心,令人剎然間有些許恍惚。
婢女入內朝沈知書稟了一稟,又將案上早已涼透的茶換了一盅,方退了出去。過了一陣兒,沈知書聽得屋外又有腳步聲響起,一步步輕慢拖萎,但立即站起身來,轉身對向門口。一襲紅裙如花兒一般地漫進廳來。映目便是一雙明眸,配上兩朵晃得人眼花的珠玉耳墜兒,直叫這廳中都因她而明亮了三分。
「府上人找來時我正與人約了在聽戲,一時不好走開。」嚴馥之走兩步到他身旁,伸手一揭案上茶蓋,端起來飲了一口,「沈大人下回要來可得提前告知我一聲,免得又像這次一樣苦等半天。」
沈知書臉色一沉。北面戰火紛飛,但青州城中的大戶人家們仍以為這戰事與己無關,紙醉金迷的日子也依舊在過,似是什麼事兒也耽誤不了他們享樂。
她捧著茶盅站了一會兒,才抬眼看他,「今日太陽可是從西邊出來的?你竟會來找我。」
沈知書僵了僵,直截了當道:「我有事求你。」
「想來也應是如此。」她一撩裙,直坐了下去,神色有些意興闌珊。
自打他去年奉詔回京述職、又以轉運使一職重回潮安,他二人已有近半年的時間沒有見過面。她自然是不會去找他的,而他也未主動登門造第來訪過。今日他說來求她,她竟也不覺驚訝,倒令他有些怔遲起來。
廳中靜了許久,嚴馥之才又淡淡開口:「我何德何能,有什麼事兒能幫上沈大人?」
這一聲沈大人登時讓他回了神。
沈知書輕輕皺眉,仍是直接道:「找你借糧。」
她面無驚色,語氣平靜道:「要多少?」
他怔了下,沒料到她連為什麼都不問,口中遲疑道:「三萬石。」
「好。」她唇間輕吐此字,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好像他問她借的只不過是她頭上的一支鈿釵。
沈知書一時間僵愣不能言。三萬石並非小數,縱是她嚴家財大氣粗,也不可能輕鬆拿得出這麼多糧食來與他。
半晌,他終於走近她一步,眉皺愈緊,「你如何籌得來這麼多糧?」
嚴馥之抬眸輕瞥他,「你只問我借糧,又何須管我如何籌這糧?到時我給你三萬石便是。」
沈知書自是知道她的性子,卻還是忍不住道:「你連個為什麼都不問?」
她輕輕哼了一聲,「你白日里在官衙大立殺威,沈大人的狠絕之名不過半日就傳遍了這青州城,我何須再問為什麼?無非是龐幕那個蠢人讓朝廷才撥的糧草被火給燒了,才讓你連身段都不顧了,跑來求我。」
他眼望著她一啟一合的紅唇,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但聽著她那無所顧忌的言語,他臉色不由霽明些許,胸中因此事而起的陰霾也一掃而光。罵朝廷命官龐幕是蠢人,恐怕也只有她說得出這種話。
他低聲道:「著人拿紙墨進來,我給你立借據。」
她聽了,靜坐片刻,然後驀然起身,轉頭道:「不必了,想來你也不至於會賴我錢糧。」
他看不見她臉上的神色,便又斂眉道:「倘是此事成,我必拜表朝中,為你嚴家向皇上請功。」
她頓時側過臉盯緊他,口中嗤了一聲,極為不屑道:「我是圖那撈什子功名?」說罷,便想也不想地轉身往處走去。
沈知書望著她那火紅的背影,心底突然一陷,當下大步上前,在她出門前一把撈過她的腰,摟她入懷。
嚴馥之一頓猛掙,卻敵不過他的力道,當下便揚手去摑他。
他不躲,卻是緊緊壓住她,突然道:「你既不願同我在一起,又何必對我這麼好。」她氣得渾身打顫,狠狠啐他道:「你給我滾!」
他抬手掐住她的下巴,叫她沒法兒再罵,目光緊探進她眼底,冷聲道:「我知你心中在擔怕些什麼,說到底,無非就是不信我三個字。」
她更是氣極,渾身拼力掙扎,終叫他放開了手。
他撩袍轉身,依舊是冷聲道:「你且放心。我沈知書亦不是那種不要臉面的人,倘是你打定主意不肯許我一生一世,我往後也再不提這話。」
見他朝外走去,她才似癱了一樣地渾身一軟,退跌進椅子里。好一個王八蛋!她在心中狠狠啐罵著,猶覺得不解氣,又伸手拿過案上茶盅,連蓋帶碗地朝他背後用力扔砸了過去。
他不過剛走出廳門邊上,聽得身後門柱邊忽起一身清裂巨響,皺眉轉頭之時就被那飛的碎瓷利片劃破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