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大朝會當日,天公並不作美,一早便又飄起了細雪。
朝會諸儀均依往年之例,皇上駕幸寶和殿,文武百僚皆冠冕朝服列於殿上,諸路大府有吏進奏獻物,而後令北戩宣徽北院使趙回奉書以覲。
國書所請之事當廷大白,自是令朝中文武吃驚了一番,然皇上與二府早有計議,敕諭始下,竟也沒人於殿上再多費口舌。
朝議既畢,本欲宴射於北苑,然礙於雪勢,便改為擺宴宮中大慶殿。
宴上自是歌舞絲樂繚繞,然各人心思又各不同。
江平耐不住急性,眼不眨地盯著趙回,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看不起這北戩陪臣,不過是礙於皇上面子才不曾吱聲。
孟廷輝靜坐在一旁席間,知道皇上之前當殿未問趙回北戩誠欲裁軍之數,以致包括方愷在內的幾位樞府重臣們都沒什麼心思享這國宴,只想找個由頭來開口相詢。
而中書那邊數位宰執的臉色亦不怎麼好看,想來是因皇上允北戩減歲一事所致。像三司使裴華這等看中庫財的計相,眼見北戩往後每年可以少獻數萬錢帛,心中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舒坦的。
國事未定,她自己也沒甚心情碰這案上酒菜,只四下里隨意打量著眾臣,心中亦在盤算著二國之間的事兒。
之前連著兩夜通宵達旦地將樞府內凡涉北境的軍文札子都翻閱了一遍,腦子裡對北面兵務也有了個大概了解,所慮也愈發多了起來。
轉思時,隱約覺得斜對面的偏席中好像有人在盯著她瞧,目光灼得她臉龐都發熱。
她不由定睛望去,在一眾青袍間尋摩了一會兒,才觸上那一束似是無所顧忌的目光。
是尹清。
半年多不見,她腦中本已忘了他的長相,可在看見他的這一剎,卻覺得他這淡笑竟似久違舊友一般,自然不造作。
尹清見她亦望過來,只輕一欠身,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在不經意間就已朝一旁瞥去。
他那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一時間又讓她恍惚起來,只覺方才那一切不過是自己的錯覺,他只不過是恰巧觸上了她的眼神罷了。
她不由得又想起當初參劾徐亭所用的那數十封私信。
至今都還不知,尹清究竟是何能耐能從郝況那裡得了這些信件的。
這個男人貌似淡而無求,但她卻總覺得他不若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他在朝為官一日,她便不甚放心一日;然而他如今人在三館,又非她能過問得了的,只恨自己當初沒有下點手段,將他早早遷去邊路。
正出神時,卻見那趙迴向鑾座進了兩步,躬身行禮道:「久聞皇帝陛下天姿雄偉、文武雙修,小臣聞息而仰已久,今日卻因大雪未能成北苑宴射之行,實是憾事。不若明日再行宴射、敢請一睹皇帝陛下雄風?」
靠近御前的數張麒麟案間一時都安靜了些,眾皆眼不眨地望向上首處。
江平眉一橫便要起身,卻被方愷一把按住。
殿下兩列法駕依仗華貴森威,英寡在上輕一彎唇,微微笑道:「天下繆傳甚多,朕實是不善騎射,怕要讓北使失望了。」
孟廷輝本是冷眼盯著趙回背後,但一聽見這話,頓時怔住,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他的語氣是如此淡然,表情是如此平常,此刻一身雍華之態將平日里剛悍的一面盡數掩去,幾能以假亂真。
趙回卻在下面道:「皇帝陛下怕是過謙。小臣在北戩時常聽人傳道陛下於騎射大典上的彪悍之姿,十餘年來從未有缺。」
英寡斜眉,右臂一橫撐住下巴,淡聲道:「都是做做樣子給百姓們看的,北使亦非親眼所見,豈知旁人不是以訛傳訛?朕自幼不善兵事,多年來不過是仰仗著樞府這些位忠老舊臣們幫持罷了。北使倘欲於北苑宴射,朕自當擇幾位善射武臣至北苑陪射,以盡北使之興。」
趙迴轉身一望席上坐著的數位老將,這才多上笑道:「諸位將軍老矣,小臣豈敢多有勞煩。」
英寡俊臉上微浮笑意,一絲銳色自眼底飛快閃過,口中悠慢道:「聽聞北使乃是北戩皇帝潛邸舊臣,出身正經軍衛,而今更是居於要津,想必對兵事甚所知通。」
「不敢。」趙回道,「小臣這兩日在使館時聽人報曰皇帝陛下已遣人赴北境著手裁軍一事,敢問陛下此番欲裁減多少兵員?」
看來兩邊皆是一樣的心思,孟廷輝聽後不由暗道。
英寡眉頭皺了下,揚手隨意向左下方一指,道:「這些事情朕向來記不清楚,什麼州裁什麼兵馬,一併都是由他們決議的。」
方愷聞言立即起身,正色對趙回道:「北使倘欲論及此事,還請挪步到這邊來。」見趙回近席,他才又道:「未得與北使細議,某等豈能定奪裁軍之數?必得與北使議同後,乃下札子於北境之前。」
江平在側蠢蠢欲動,直衝沖地喝出口:「你便說北戩打算留幾萬兵馬於邊境,我等自也依這數目裁撤北面禁軍!」
趙回被他唬得愣了下,隨即又笑,聲音低下去道:「趙某倘是說個數目,只怕將軍也不肯輕信。反言之,將軍若是與我北戩約個數目,我北戩又豈能真信將軍誠意?」
英寡單手把玩著琉璃酒盅,目光早已瞥向殿角御樂教坊席間,眉目清明,毫不為座下低議聲所擾,像是當真不在乎這二國邊軍大事。
殿中旁人因隔得有些遠,聽不真切,又見皇上毫不經意,便只當這一處是在閑聊,沒什麼要緊的。
方愷沉吟少許,才道:「北使所言雖是不虛,然二境裁軍與否,探馬一驗便明。北戩皇帝陛下既有此請,又如何不能立約在先?我上不豫兵事久矣,倘是二國以後真能減兵不犯,當是民之大幸。」
江平在一邊哼哼道:「你北戩倘能做到,我等自然亦能做到!」
方愷卻盯著趙回,緊問道:「此事可是北使說了便能作準的?須得往報北戩皇帝陛下知否?」
趙回又笑起來,「此事方將軍亦能做主?當著大平皇帝陛下的面,也不須問上一問?」
至此,英寡才轉回目光來,仍似不經意道:「待宴畢,樞府替朕與北使擬個裁軍札子出來,將來兩邊也好互相對議,朕就不過問此事了,還勞方卿多操點心。」
方愷一扣酒盅,亦是極乾脆:「便約為半數。」
孟廷輝在側聽得背脊發涼。
北境裁軍之數在那一夜已有皇上與樞府諸將議定、札子亦已發下北境,方愷此時說的分明是虛言;而這北戩的宣徽北院使趙回又豈是庸人,怎可能就這樣輕信。指不定北境的那一邊也在動什麼手腳,而趙回在這兒不過是擺擺樣子罷了。
倒是皇上今日這一出佯裝文秀不問兵事的戲碼是她沒料見的,想想竟也覺得有絲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