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是那麼清晰且震耳,在她胸腔中澎盪來去,久久不休。她微微垂下眼,藏在袖子下面的兩隻手攥得指節發白,卻不知痛。
……孟廷輝,你真是卑鄙。
你處心積慮地製造了這一場亂事,恨不得朝中彈劾古欽之潮能夠愈烈愈好,可此時卻在這裡假作擔心古欽的名聲。
你當年初入朝時,滿朝上下的女官們都看不起你,只有沈知禮一個人肯與你交好,從禮部試到入翰林,事事幫你甚多,幾年來視你為心中摯友,連自己最內心的秘密都肯盡數說與你聽,這是何等的信任?可你卻拿著她對你的信任來算計她,讓她嫁與不愛的男人!
你只道狄念對她用情至深,她就算此時不愛他,將來也一定會感到幸福。可她若是這一輩子都不幸福,你豈不是犯了一生不能彌補的大罪?
你為了朝堂上的利益,而不惜出賣友情,你的本心究竟到哪裡去了?你為了自己所愛,而不惜犧牲別人所愛,將來倘是也有人背叛了你,只怕你是哭也哭不出來。
……孟廷輝,你真是卑鄙!
五臟六腑都像是撕絞在一處,時時作痛。
面對猶在沉思中的沈知禮,她只覺難過得幾乎無法呼吸,一剎那間甚至想要開口,說出所有的一切,以換回自己一場心安。
可是路已走過半道,又豈能中途退縮?
古欽當日既然能以高官顯位來換買她的心她的尊嚴,就不要怪她今日以這等手段來維護她的所愛她的希求。
論朝堂高位,誰的手又是真正乾淨的?
這是一個沒有笑顏的戰場,可誰死誰亡卻是真真切切。
她不想為自己找任何借口,做了就是做了,目的亦是坦坦蕩蕩,她是卑鄙,是無恥,是令自己都不齒……可她別無選擇!
若非如此,中書宰執們如何能信她不會幹涉冊後一事?古欽如何能夠放手冊後一事?而沈知禮又如何肯去嫁與狄念。
不為難別人,就是為難她自己。
那一夜在西華宮的御榻上,他說得清清楚楚,人活一世,豈有不變的?
可她不知道,倘是他知道她做了這一切,還會不會如從前一樣愛著她,縱容她。
「我……」
沈知禮的聲音將她的思緒驟然打算。
孟廷輝聞聲抬頭,目光中帶了徵詢之意,望著沈知禮,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沈知禮一雙眸子水亮,抿抿唇,像是下了十足的決心,才開口道:「我肯嫁他。」她的話語頓住,聲音低下去,「……他今夜可有來府看我哥?」
孟廷輝輕一點頭,「我方才入府過前廳時,看見狄校尉正與幾人相談,便沒和他說話就來了。」
沈知禮撥扯了裙擺,起身下地,看著鏡子將髮髻梳攏,又拿巾子蘸水、仔細地拭去臉上的淚痕,方轉頭看向孟廷輝,道:「我這就去與他說。」
孟廷輝一下子愣住。
雖知沈知禮的性子和她母親頗像,一貫爽落不拖泥帶水,可卻不知她在此事上也會這般雷厲風行。
見她不似開玩笑,孟廷輝急忙起身,問她:「可會不會太倉促了些?不如待我明日替你去與狄校尉說。」
沈知禮搖頭,垂頸道:「不必等明日了,我今夜親自去與他說,也好確認他的心意。況且,早一日定下來,也好早一日讓朝中平靜下來。」
孟廷輝知道她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儘早保全古欽,心頭不禁愀然,也無多話,只是陪她一道走出房門,回了前面擺宴的正廳。
裡面眾人看見沈知禮與孟廷輝一道入內,不由紛紛側目,笑稱孟大人果真面子大,孟大人一來,連身子不適的沈府大小姐也肯出來了。
孟廷輝隨手撿了個酒盅,笑著走去一堆人中間,四面揖了揖,賠了遲來之禮,又與幾個意欲藉機與她攀言幾句的年輕人說了會兒話,餘光瞥見沈知書背身而去,便低了眼,微微抿住唇。
沈知書立在廳幔一側,看著沈知禮徑直朝狄念走去,卻不知她要做什麼,不由輕輕皺眉。
沈知禮一直走去狄念案邊才停下。
狄念忙擱下手中的瑪瑙酒盅,撐掌站了起來,沖她露出些笑意來,可又摸不准她心情如何,不敢過於唐突。
沈知禮一側身,低聲道:「我有話問你,你隨我過來可好?」
狄念忙不迭地點頭,轉身時撞翻了案上杯盞也不自知,大步跟在她身後從幔子下面繞出去,到了外面的小廳中。
沈知禮站定,抬眼定定地望著他,問:「你可願意娶我?」
四下里雖沒人,可正廳中的談笑聲依然能沖入二人耳間,熙熙吵吵。她也不管會不會有人經過,又會不會有人豎耳來聽,就這般直直問出口來。
狄念怔了怔,卻又利落地重重一點頭。
她輕咬了一下嘴唇,又問:「那你可願馬上就娶我?」
狄念這次沒有怔遲,再度重重一點頭,看著她的目光卻透著微疑,似是不知她為何會突然問這些。
沈知禮雙眉一低,「那你就挑個日子,給皇上擬道摺子,將你我之事辦了吧。」
狄念低眼望著她,終於開口道:「可是孟大人勸你的?」
沈知禮想了想,點頭道:「算是。」
狄念抑不住地揚起嘴角,可眼神卻極嚴肅,問她道:「你可是想清楚了?不是別的,是嫁給我!」
她想也不想地就點頭。
狄念稍稍一抬胳膊,想要去握她垂在身側的手,卻被她不動聲色地躲了過去。
她沒有看他,只輕聲道:「縱是你知道眼下朝中所議之事並非全是誹謗之言,你也不在乎?」
狄念的胳膊仍在僵在半空中,手指略有顫抖,卻仍舊堅定地點頭,道:「我不在乎。」
「為何?」沈知禮抬頭瞟他。
他嘴唇動了下,像是不知要如何開口,半晌才道:「……因為我不在乎。」
她聽見,眼色稍變,在他跟前站了許久,才伸手輕輕一握他的指尖。小聲道:「謝謝你。」
狄念卻一把牽過她,翻掌緊緊將她的手握住,急切道:「你相信我,我決不會讓你受一點兒委屈,一輩子都不會!」
沈知禮輕輕偏過頭去,沒再說話。
雖然她對他的態度仍有疏離,可他卻已是欣喜若狂,她說她肯嫁給他,她真的肯嫁給他!
從十六歲見她第一眼到如今,他戀了她八年,念了她八年,她是他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縱然知道她心有所屬,可他卻從來未想過放棄。
在舊都西苑時,娘曾對他說過,倘是將來遇著自己心愛的人,一定要告訴她,一定要有所堅持,否則便會後悔一輩子,至死亦不甘心。
他曾經想,若是堅持一輩子,能換得她傾心一刻,便也值了。
可現如今老天竟是如此厚待他,他只堅持了八年,她便肯嫁給他了!
他不在乎她曾經喜歡過誰,也不在乎那個人在她心中佔據了多少年,誰讓他與她相識得比那人晚呢?
此時此刻的他更加相信,只要他一直堅持不放棄,那麼她總有一天,會像愛那個人一樣,愛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