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沈知書有言在先,可孟廷輝一令之下殺了柳旗大營將士,她怎能拍拍屁股說回京就回京,把這一攤子事丟給沈知書與曹字雄二人去收拾?
回青州的第三日清晨,人猶在床上,官驛就有人道沖州府帥司來人,奉安撫使董義成之命拜謁欽命招撫使。
孟廷輝聽了便想冷笑。
皇上罷免董義成安撫使一職、使其暫領沖州府知府一缺的聖旨雖還未到,可潮安北路的官吏們一向是聞風知意,這董義成又怎好意思仍舊頂著安撫使之銜遣人來拜謁她?從京來青州的時候,她特意繞道不過沖州府,為的就是不見此人;而今柳旗大營亂事方畢,董義成竟如此精細地挑了這時候遣人來青州府,此是何意?
她人未入朝時便知沖州府安撫使司上下官吏勾結。乾德二十四年春,皇上猶是皇太子時微服出巡潮安北路,為了青州大營一事怒不可遏,可終是因為董義成是東黨舊人而未大加貶罰,只貶了其下幾個參涉軍務之人。眼下皇上升青州為青州府,又要將潮安北路安撫使司從沖州府移至青州府,董義成為人何等精明,自當明白皇上是欲趁此亂軍嘩變之機,好生整頓一番潮安北路的吏治。
可她不傻,斷不在此時給董義成絲毫可以拉攏她這個「皇上近臣」的機會,便是任何一句風言片語也不成!當下便讓人去回絕來使,道她身子不豫沒法見客,謝董大人好意。
奉命來青州拜謁她的人這麼碰了個軟釘子,悻悻地回沖州府復命去了。臨走時還不甘心道孟大人乃沖州府女學出身,望莫忘本,回京途中還請順路一過沖州府帥司大人一謁。
那人前腳剛,孟廷輝後腳便擬了一封彈章,專門參劾董義成欺上瞞下、明知柳旗大營嘩變卻仍令沈知書攜糧犒軍使沈知書人被軍擄扣,而致皇上心憂、千里遣使招撫亂軍。
沈知書未與她同回青州,人仍留柳旗縣字雄、狄念、宋之瑞等人一併重置百姓居業、城郭換防諸事。待聽見府衙來報孟廷輝千里彈劾董義成一事,他倒是一驚。雖自心明之前董義成刻意瞞他柳旗大營嘩變一事實屬居心叵測,可他卻沒料到孟廷輝會連問都不問他一聲,就獨自拜表參劾潮安重吏董義成。
她這近乎為他出頭、不受牽連的舉動頓時令他心生不快。
潮安北路眼下可謂是亂成鍋粥因柳旗大營嘩變一事而致諸州府間隔閡遽生。上下官吏藉機互相傾札。又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那新缺地安撫使一職。孟廷輝地這封摺子一旦拜至皇上御案之下。朝中又會掀起多大地波瀾。他實難料。
人居青州知州一位雖只不過短短一年,他的心性卻比在京時成熟了不少。之所以沒輕易彈劾董義成之前所作所為不外乎是吸取了當年王奇一事上地教訓。不欲在此節骨眼上給千里之外地皇上添亂。
但誰知他未有所動孟廷輝倒先行下手。不待回京便狠狠地參了董義成一道!
沈知書只覺自己愈發想不明白這個女人。
雖知皇上派她攜詔來此定不只是表面上宣敕詔諭那麼簡單。可他原也只當那一夜地誅軍狠令是她遵了上意才敢下地。然她今日拜表參劾董義成之事。卻絕無可能與皇上有關。
待內外城中軍防盡換、柳旗縣內稍一安定。沈知書便將諸事委於曹字雄。自己先快馬趕回青州。
沈知書人回青州之日,北境天已落雪。
城中厚雪滿道,府衙門外松柏枝幹裹銀,一派白皚蒼茫。
孟廷輝早早就在二堂內等著,百無聊賴地一邊翻書一邊發獃。
這段日子來因沈知書與曹字雄俱都不在,府衙里的諸多事務都是她逾位斷決,因是一衙上下多近附於她,都願趁機巴結她這個皇上跟前的頭等紅人。
過了晌午,還不聞沈知書入城,她便微微急躁起來,不知是不是因大雪封山,將沈知書從柳旗回來的路給阻了。
正欲遣人出城幾里去迎迎看,可卻有人來報,京中御前行馬有人來送皇上旨諭了。
孟廷輝料想定是擢沈知書為青州府知府的詔令,便也不好代為接旨,只令衙吏於前堂設了貢案,請來人且稍等等,待沈知書回城後親自跪接皇上聖旨。
誰知那御前行馬竟又單獨出了封黃宣與她,說是皇上特命帶給她的。
孟廷輝意欲跪,卻被那人擋住,說此非聖諭,然後直往她掌上一擱,便隨衙吏入官驛歇腳去了。
她怔然捧著那黃宣,眾目睽之下不好直閱,便揣進懷裡,故作鎮定地要過御前行馬一併帶來的朝廷邸報,坐下細細看了起來。
時過寒冬,皇才與中書議定明年之初改元一事。
景宣。
改元景宣。
她伸指輕撫邸報之上的那兩個字,眉頭微舒,不由抬眼去望外面院中厚雪銀地,又是一年冬。
京中亦當落雪,卻不此時人在做什麼。
……景宣元年。
這才當是真真切切、只屬於一個人的朝代。
她微微揚唇,復又低眼去看邸報,見其又道年初正月大朝會諸事,心中已能想見到時候的繁象盛景,卻不知自己能不能趕得回去。
思緒正飄乎不定時,外面忽然有人跑進來,道沈知書人已入城,卻在半道上轉了向,直直先往城東上丘門商鋪一帶去了。
孟廷輝一聽,登時就惱了,蹙眉起身,沖那人道:「你們竟也不攔著沈大人?皇上御前行馬仍等著他回來跪接聖旨,他不先回府衙視事,卻往城東去做什麼?!」
衙吏望著她,道:「下官如何敢攔沈大人……」
她愈發惱了,一邊走去拿外氅,一邊冷笑道:「你們不敢攔,便告訴我他去了城東何處,我去親自請他回衙!」
衙吏懦然,低頭小聲道:「……沈大人是去城東的嚴家鋪子。」
孟廷輝動作一僵,臉色亦變,怔停半晌,才垂眸道:「可有說何時能回衙來?」
衙吏道:「說是去回。」
她心底輕嘆,消了氣,沖那人擺擺手,將其遣退。自己仍是披了外氅,走出衙堂,也沒讓人跟行,獨自往後院行去。
天上雪花輕落,她默默地走著,待周圍已無人聲,才從懷中輕輕摸出那黃宣,慢慢地挑開封泥,展了開來。
那麼熟悉的字,一筆一畫皆是剛悍有力,濃濃墨色在這雪色銀景之中愈發刺眼。
……
「所參董義成之折已閱,爾慮欠漏頗多,難以簡表,因暫不批複,亦未流於中書之外,勿憂。
北境天寒地凍,雪色雖逾千百回峰,然不及京郊西山一隅。
念卿,
速歸。」
……
她拿著黃宣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
臉也跟著一紅。
人就這麼僵站在雪地之中,任飛雪飄落滿肩,神思猶怔不可轉。
不知過了有多久,才稍稍回神,不禁斂目,重又看了一遍黃宣上那最後幾字。
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寫得出這種話。
她輕輕閉眼,再睜開,嘴角不可控制地揚起,又揚起。
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黃宣,重新揣入懷中。
緊緊、緊緊地貼在心口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