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街角南去,當街水飯、熝肉、干脯鋪子林立不絕;待至朱雀門附近,又有旋煎羊、白腸、鮓脯、凍魚頭等肉食攤子時時叫賣;除此以外,更有褐衣小販推了車在賣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兒、生淹水木瓜……這些都是春末夏初時節在京中時興的小食,一路上齊齊沿街鋪行,令人目不暇接。
孟廷輝小步走著,望著這些色味皆全的食攤,頓覺飢腸轆轆,未行多遠,目光便凝在前面賣沙糖的小車上不移了。
那小販眼尖,直喊她過去:「這位小娘子,咱這沙糖可是獨家秘簽制的,快讓你家相公給你買點兒嘗嘗!」
她面上一潮,飛快地抬頭看向身旁之人。
英寡臉色卻依舊如常,拉著她走過去,道:「從前在沖州府的時候不曾見過這些小食?」
她笑笑,「潮安一帶的吃食本就與京中大不相同,這夜市裡的俱都是道地京中小食,臣自是未曾見過。」
他一牽嘴角,走過去摸出十五文錢遞給那小販;小販樂呵呵地接了錢,拿小匣兒盛了些素簽沙糖,交到孟廷輝手上,又打趣道她這相公頗知疼人。
她臉色愈紅,被他握在掌心中的右手也在發燙,不由半轉過身子,捧緊了那小匣兒,輕叫一聲:「殿下。」
被他這樣拉著手,她是沒法兒吃這沙糖;且此地雖少貴勛之流來逛,可若是萬一遇上朝中哪個官吏,他二人又要如何是好?
他低眼,伸手到那匣兒中捏了根細簽出來,將簽上沙糖遞到她唇邊,然後微微一揚眉。
她半個身子都僵了,半晌才驀然垂睫,張嘴將糖含入口中。
耳邊人聲嘈雜,有小孩兒從二人身前飛跑過去,笑鬧穿行不斷,可她卻什麼都聽不見,眼睫在抖,抑不下眸中驚顫之色。
沙糖漸融,甜味四溢而膩人,唇舌似是躲無可躲,軟軟地敗在這一場甜香驚瀾下。
他長腿一邁,繼續拉著她朝前走去,肩背筆挺,似是對自己之前做了什麼毫不在意。
她手心汗濕,差點滑了那小匣兒,步子微有踉蹌,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步伐,長裙逆風撲曳擦地,腦中這才清醒了些,不由定聲問他:「……殿下為何要對臣這麼好?」
這麼多年來從未有人無緣無故地對她好,而她又怎肯輕信這幾乎像一場夢一般的幸福短瞬——他竟會真的無所求地對她好?
他大掌翻動,更是攥緊了她的手;錦袍袖口輕輕摩挲著她的細腕,令她微癢難耐。
她如嗆水之人一般,一觸上他低眸探視的目光,便呼吸不能,幾將溺斃於他這清冽懾心的神色中。
他盯了她許久,才收回目光,繼續闊步朝前走去,低聲慢慢道:「因為我想。」
……呵。
她喉間微嘆,眼波輕晃。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是多麼的簡單,卻又是多麼的有力。
因為他想。
他有那樣的一雙父母,有這樣的一片河山,他之願便是天下萬民之念,因為他想,他便能做。
可是不是真的是只要他想,便沒有什麼事情是他不能做的,更沒有什麼東西是他求不到的?
她垂袖,任夜風拂衣亂髮而不顧,目光始終注視著他峻峭的側臉,心底似清泉驀止,一汪寒靜。
他之難她俱知。
這一個帝位何等冷硬,這一座江山何等妖饒,這一國萬民何等繁治,這一個男人又是何等雄心壯志銳意進取。
他心底里埋了多少事情她不知,他骨脈里涌著何樣氣血她不曉,她唯一知曉的不過是,她不願他那麼難。
不管他做這些是為了什麼,不論他最終會如何對待她,她都將心甘情願地伏在他座下盡效這一腔愛意忠膽。
這一生縱是只有今夜此刻能享得他一寸柔情,她心亦已足矣。
不知不覺走到街底一角,只餘一家孫記麻軟酥茶鋪子,茶旗在外高揚,裡面人聲鼎沸,甚是熱鬧。
他收臂輕拽,將她拉到身前,微一低頭,道:「這家鋪子在京中頗為聲名遠揚。」
她想起方才買沙糖時他也是一副熟絡的樣子,於是小奇,問道:「殿下久居宮中,怎麼會對這些事情如此熟悉?」
他眼底忽而一溫,聲音低了些:「皇上亦愛吃這些。」
她不禁抿唇,由他拉著進了鋪子裡面。
從不知他與皇上母子之間是如何相處的,更沒想到那樣一個容略天下無雙的女子竟會也愛這些平民之物,可看他方才的神情,她卻也能感受到他言辭間的孝意和敬重,想來他母子二人平日里定不似旁人傳言中的那般頗多疏離。
一進去,門口數人的目光便盡數聚了過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二人。
她眉頭微動,又側頭看了看他。
便是簡袍素帶毫不張揚,他在人群當中也是獨有氣勢,任是誰也無法對他視而不見。
這樣的男子,生來便該掌這江山命脈萬民諸業,又有誰敢言能將他獨佔獨享?
她縱是此時此刻人在他身旁,心中也絕不敢奢念,他將來能有一日會是她一個人的。
見他要的兩小碗麻軟酥茶被人端上台來,她趕忙放下糖匣兒,搶在前面掏了二十文錢擱在柜上,看他挑眉,才低眉輕道:「殿下對臣好,臣……亦想給殿下買點東西。」
他聞言,眼底遽然黯了些,接過酥茶,轉眸一望身周,見鋪中已無空座,便又帶她走出去,斜行數步,拐入街底一處死角里。
這才終於鬆開她的手。
她站定,背倚牆磚,看他遞了一碗過來,便笑眯眯地接過,捧至唇邊輕嘬一口,然後滿足地小嘆一聲,道:「臣以前從未想過,能真的同太子殿下一道來逛這夜市,還會在深夜裡倚立街角喝酥茶。」
他亦喝了一口,眉目微晴。
她低眼盯著手中的粗木茶碗,半晌才道:「殿下還有三個月就要登基承統,臣不知今生往後還有沒有機會能像今夜這般與殿下執手出行,而殿下以後還會不會對臣這麼好?」
他手中動作停了停,卻未言語。
她又道:「殿下,倘是將來朝中人人都道臣是奸佞之輩,希意諛上排貶異己殘害良臣,殿下可還願如現在這般同臣親近?」
他突然側過身子,長臂撐在半身高的牆磚上,封了她能走的路,高大的身影將她牢牢罩住,讓街外窺不見這一角。
她的心一下子猛跳起來,抬眼又去望他。
背街臨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他低聲叫她:「孟廷輝。」
這一聲令她連手指尖都發麻,脊背戰慄。
他傾身壓近她,啞聲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一定要以明君之姿留名青史,非流芳百世不可?」
她眼皮輕跳,反應不及,答不出一字。
他抬手,伸指觸上她的唇,抹去她嘴角處沾了的茶漬,雙眸一低,又叫了她一聲:「孟廷輝。」
她被他碰觸過的地方一片滾燙,定望他良久,方顫聲道:「可臣之志,卻在殿下之史筆芳名。」
他卻久久不言,只是看著她。
她受不了他這樣的目光,不由蹙眉:「殿下若是……」
話未說完,他便低頭吻了她,涼薄雙唇擦過她的額發,移去她耳邊,「孟廷輝。」
她只覺魂魄似被抽離軀骨,一心神智亦被這最後一聲低喚轟得一乾二淨,雙手不管不顧地伸去抱他的腰,偏過頭去尋他的嘴唇,舌尖滑進他齒間,拚命似地吻他咬他,像是要將這一年多來的諸多思念盡泄於這一剎。
手中木碗陡落,溫茶潑濺二人裙袍。
他將她環入懷中,任她吻任她咬,狠狠地回應她那急切的紅唇素齒,心也跟著一點點燙起來。
這不是她第一次吻他,可這卻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是吻到了他。
夜色清曚,月輝輕漣。
不去管將來到底怎樣,不去管他心究竟何意,便是下一瞬就會被人撞見,便是明日就要遭天下人唾罵,她亦不願放手。
不願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