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廖府時,已是掌燈時分,一院通明,又有人在門口候著,專等她來。
孟廷輝下車後,黃波仍不放心地道:「孟大人可要小心些,莫要讓下官掉腦袋。」
她一下子笑出來,眼角彎彎,看了黃波幾眼,才隨廖府的人進中堂去見廖從寬。
讓黃波陪她來,不是怕自己會出意外,而是知道黃波乃是太子心腹侍衛,她的行蹤黃波必會細細向他回稟,與其讓黃波為難,不如讓其直接陪她來廖府省事。
廖從寬其人何等世故,日落時分一接孟廷輝遣人送的帖子,便明白了她的意圖三分,夜裡也未再見別客,只等她上府拜謁。
孟廷輝進門便揖:「廖大人。」
廖從寬眯著眼笑,道:「孟大人何必如此客氣,今日在朝方聞太子賜孟大人車宅,只怕廖某將來還要仰仗孟大人。」
她亦笑,心中已能想見朝中那些流言是如何談論此事的,可像廖從寬這樣的人必不會在乎她品性究竟如何,只消她是旁人口中的紅人寵臣,那他便不會拒不攀近,當下便道:「在下今日來是有事想求廖大人。」
廖從寬挑眉,淡淡道:「可是與王奇一案有關?」
「不愧是廖大人。」她微笑,開口愈發直截了當:「參審此案的御史中丞薛大人多年來不倚東西二黨、為人冷漠交遊甚窄,可卻是令尊廖公當年入主蘭台後一手提拔的,想必與廖大人定是交情匪淺。」
廖從寬掀了茶蓋,卻是不喝,手指摩挲著杯緣,半晌才道:「你是擔心薛大人於此案會偏袒王奇?」
她點頭,眼不眨地望著他。
大理寺卿潘聰雲是西班老臣,自是不用擔心;刑部侍郎劉若飛乃是從前中宛降臣,近年來多附於東班臣黨,想來對王奇必會留情;如此一來,便要看御史中丞薛鵬如何行事了。
廖從寬忽而輕笑,「孟大人這又是何必?太子既允孟大人代二省諫廳參審此案,其意為何朝中誰人不知?縱是此番薛鵬站在劉若飛那邊,孟大人與潘聰雲二人之議也足以使王奇聲名大損、減官罰俸不在話下,孟大人何必硬要將人趕盡殺絕不可?」
孟廷輝臉色變也未變,聲音頗涼:「在下就是想要將人趕盡殺絕又如何?廖大人若是肯幫這個忙,在下必會擇時以報;廖大人若是不肯幫這個忙,在下只當今夜不曾來過。」
廖從寬想了想,「孟大人能拿什麼來報?」
她臉上帶笑,語氣微硬:「廖大人多年來於東西兩黨皆是頗多經營,想來也不需在下的這點淺報,而在下所能許諾的不過是,若有一朝得勢則必不忘今夜之事,只是不知廖大人看不看得起在下。」
「口氣不小,」廖從寬臉上笑紋深深,可眼底卻深邃,「廖某此次便幫孟大人這個小忙,還望孟大人將來莫要忘了今夜說的話。」
孟廷輝起身,笑著揖道:「告辭。」
廖從寬亦站了起來,同她一道走出中堂後才喚人來,「送客。」
黃波見她出來,臉上神色有所鬆緩,當下護著她往廖府外行去,卻聞廖從寬在後笑道:「孟大人。」
她悠悠轉身,望過去。
廖從寬目光掃過黃波,又看向她,竟是輕一晗首:「廖某信孟大人將來一日定會令朝中眾人敬服生畏。」
她當他是意指太子恩寵,目光不由一變,可夜色遮去她不豫之色,只留她微揚的嘴角,就見她定立半晌方一點頭,未道一字,隨黃波快步走了出去。
路上街肆繁景映目而來,她人在車中,心卻在宮城朱牆之內,身子隨車微微顛簸,一顆心也是忽左忽右在顫。
臨近余曲東街時,又突然覺得不真實起來。
她何德何能,竟能得他如斯寵信,位列從五品便享欽賜車宅。
這一生從未想過要佞態諛上,她所作所為不外乎是因真的戀他念他,可如今低眼看看自己,怎落得真就是一副佞幸之樣?
而他到底當她是真情還是假意,她不知,這種種又是否是出自他的真心?
自古君臣相得多無善終之例,且他又豈是昏庸之人,必不會只因欲護她而逾例賜她賞她。
她百思不得,未過多久就聽黃波在前吁馬勒韁,車駕緩停。
撩簾欲下,卻見宅子外立著一人,身條昂揚,俊骨臨風,令她一時間恍然不知所處,直望著他大步過來,上了馬車。
車簾被人一把拉下,黃波在外又驚又喜地叫了聲「殿下」,便又重新繞韁上掌。
她還未轉過神來,身邊就多了一人,有宮中熏衣的淡香飄起,耳邊傳來他低沉有力的聲音,「去西津街頭。」
車駕掠過孟府門前,又向前行。
孟廷輝驀然側頭,望向身旁之人。一車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可心口卻是砰然在跳,怔遲半晌,才輕道:「謝殿下賜臣車馬宅院。」
那一夜的情形忽然湧入她腦中,此時再見他,竟會覺得有絲尷尬,尤其是在得了他這麼多封賞後,愈發感到忐忑起來。
英寡未動,「夜裡不在府上待著,倒去了何處?」
她不知他會在夜裡來找她,更不知他方才在宅外等了多久,當下不禁語塞,良久才嘆道:「臣去廖大人府上了。」
他微微側身,橫臂伸手,掀起她那邊的車窗紗簾,讓街上稀光透灑進來,借著那光飛快一掃她的臉頸,然後才放了帘子,「傷才剛褪,便又迫不及待地出去惹事?」
她被他這樣看著,一時無言,想來想去也不知要怎樣開口,索性垂了眼不吭聲。
他眸光如刃,盯著她不放:「你去找廖從寬,是要把王奇趕盡殺絕方罷休?」
她仍是默默地坐著,不發一辭。
知他這幾日來定是動了不少手段,單憑曹京那一封參劾古欽的摺子便可知他心裡亦不願此事牽連更多人,而允她參審王奇一案已是天大的恩寵,可她卻又私下去找廖從寬,想來他此刻得知後心中定是不悅。
良久都不聞他開口,她便悄悄地抬睫去瞅他,卻一下子撞上他一直未挪的目光,冷毅卻又隱隱帶情,令她一愣。
他動眸,低聲道:「意非責你,不必如此緊張。」
她聽出他聲音略有鬆緩,於是一揚唇,轉而問道:「殿下今夜來此是為何事?」
他不語,卻催黃波將馬車再駕快些。
越近西津街頭,車外便越喧鬧,各色小販叫賣聲和孩童的笑鬧聲摻雜著傳入車中,烘得車內都透著暖意。
黃波將馬車轉入一個偏巷裡停穩,在外道:「殿下。」
英寡揭開車簾,對她道:「下車。」
她好像隱約有些明白,可卻不敢信他會做這種事,目光徵詢地探向他,卻不見他回應,於是只好撩裙下了車。
因未入朝,她今日便沒穿官服,身下一條素色長襦裙,配了銷金棗色長褙子,盡顯身段。
他亦下車,回身囑咐了黃波幾言,便帶了她往前面夜市熱鬧之處行去。
燈燭簇亮,她這才得空細細看他,見他也是簡袍素帶,而右眼處竟是又蒙了一層黑布。
她心頭一悸,輕聲道:「殿下這是要帶臣去逛夜市?」
他未答,卻反問她:「你不願去?」聲音雖涼,可語氣卻極緩。
她搖了搖頭,心頭好似有什麼東西融化開來,滿滿溢了一腔,整個人都在輕微發顫。
那夜她道那梅紅匣兒被弄丟了,他未言語,可她卻是極難過,那是他送她的東西,其意何等珍貴,讓她無論如何也無法釋懷。
今夜他離宮赴此,竟會是為了帶她來逛夜市……
未及她多想,右手便覺一暖,竟是被他牽了起來。他長臂一垂,那涼錦敞袖便落下來,將他二人的手覆住,讓人看不出。
她微驚,步子一頓,抬眼去看他。
他握緊了她的手,低聲道:「人多,莫要走散了。」
她便垂眼,由他牽著向前走去,手指輕輕地彎了彎,反握住他的掌,一片燙意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