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璽方印半仰著,倒在眾人腳下。
紫袖挨著金銙,烏黜黜一片,比不出誰的臉色更黑更難看。
一眾無言。
……
當年天下五分,東有喜帝,西有歡王,二人本是宿仇,卻在五國狼煙、天下戰火中攜手共行,橫槍立馬血染江山川原,平南岵、滅中宛、臣北戩,四國裂土,二朝相峙;然而一世死生功業終抵不過二心相纏情深,是誰讓了誰的江山,是誰奪了誰的天下,又有誰真可斷言?
論平王一世悍主,雄踞一方聛睨萬人,知自己傷重難愈而將一家天下拱送一生摯愛,失了帝號失了江山可卻得了她,得了這大平王朝的一片盛世繁景。
雖稱平王,可自乾德四年群臣請上尊號為輔國神武平皇之後,朝中還有誰人不知,皇上是願把這江山天下都給平王。
而這些當年隨平王半生征戰半生為政的東黨老臣們,縱是國號已改二十五年,心中也只有平王一人是他們的君上。
太子是平王的獨子沒錯,可太子自幼便與皇上的心腹老臣們更為親近——當年暗諫皇上殺平王以絕患的沈無塵多年來教導太子識民知政、當年隨皇上御駕親征的樞密使方愷為太子講解諸路軍務,而太子自打十四歲那年參豫朝政以來,便多與這些親附平王的東黨老臣們政見相左;雖還不至於當廷諍辯,可是以古欽為首一干老臣們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眼下朝中大權東西分掌——古欽為尚書左僕射、當朝首相,而方愷為樞密使、獨掌軍務大權,其餘的知政使相及三省六部主事之職亦是由二黨平分而領;但,倘是將來皇上一旦退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掌政,這朝中東西兩面老臣相對相峙的局面卻不知會成何樣。
老臣們明白,朝中新貴們明白,皇上與平王更是明白。
然而皇上不語,平王不提,老臣們皆是暗地裡舉朋黨之爭,這層薄薄的窗戶紙便從沒被人戳破過。
可誰能想到,今日此時,就在這內都堂里,當著兩邊老臣們的面,太子竟然親手將那層紙扯開揉碎,硬生生地沖古欽等人發了這火。
……
一片靜寂無聲中,忽然有人輕輕咳了一下。
老臣們扭頭,目光聚向角落裡的一個纖瘦人影,臉色微變,好似直到此刻才發現這屋中站了個女官。
英寡亦撇眸望過去。
就見孟廷輝斂袖上前幾步,小心翼翼地穿過幾個紫袍老臣之間,走到他案前,彎腰將那相璽拾了起來,捧在手中,拿官服袖子擦了擦,然後才輕輕地放回案上。
她抬頭,嘴角揚著,眼底笑濃,看向盯著她的眾人,輕聲道:「下官孟廷輝,今日頭一回來內都堂祗候,諸位相爺若有何事,只管吩咐下官便好。」
古欽挑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這名字不是頭一回聽見,可這女人卻是頭一回看見。
腦中忽閃而過的是一年前的春日,古府花廳中,沈知禮低眉細語對他說的那番話。
點她為禮部試會元時沒有想過這孟廷輝究竟是個什麼模樣,甚至在聽見方懷與張仞兩位翰林學士共同舉薦她補門下省左司諫一缺時,也沒多花時間去琢磨她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
然而此時此刻,方覺出這女官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同。
莫說在朝的女官們,便是尋常一個見慣了他們這些尚書知政的官員,在面對眼下這一室劍拔弩張的情境時,也未必能做到像她這麼坦然。
更何況,這是她頭一次來,頭一次見到這麼多的高官重吏們。
可她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頓時讓先前緊張難耐的氣氛煙消雲散,便是高座在上的太子,在見了她的動作之後,臉色也鬆緩了些。
古欽收回目光,藉機上前,道:「臣等斷然不敢不尊殿下,然冊立太子妃一事非殿下一人之事,實乃國之大事,因是懇望殿下三思……」
英寡目光凝重,嘴唇緊抿,似是怒火又起。
「相爺,」孟廷輝的聲音滑過來,切斷了他生冷的目光,「下官有話想說,還望相爺准允。」
古欽抬頭,正觸上她清亮無雜的眼,不由自主便道:「何話?」
她又彎了彎唇,「下官入朝時淺,不比諸位相爺們同皇上與平王相得相近,可縱是如此,下官亦嘗聞皇上當年親政前並未大婚,而平王更是在登基掌政數年後才冊後的。」 古欽臉色微變,卻沒有打斷她,於是她又繼續道:「於是下官想,為何太子殿下如今必得先大婚而後登基?何不效法皇上與平王當年,先承社稷江山而後大婚冊後?如此一來,回絕北戩來使之請也是簡單多了——只道太子欲以皇上為鑒,此時並無冊妃之意便可,且又能合了平王那邊的心意。」
話音落畢,一屋子人面面相覷,竟是無話可接。
古欽一時語塞,沒想到她位低人膽大,竟敢在這裡講這些話,且不說旁的,單就她那一口一個太子登基,便足可謂是忤逆大膽了,可看太子的臉色竟無不豫,於是更不知是該斥她還是由著她繼續說。
她所道之事不是沒人想過,可皇上就只有太子這一個子嗣,朝中誰人不盼太子能夠廣納妃妾、多誕龍子?
因而縱是有人想,卻也無人敢當眾說出來,生怕會被旁人蔘劾為居心叵測之徒,更是因不知太子心意如何、怕說出來的話過於忤逆、以致太子直接降罪。
可她竟然毫無顧慮地說了出來!
她轉身,輕聲又道:「殿下之意如何?」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掃向冷案高座之上,靜默以待。
英寡望著她,半晌都不答一字。
她微微垂睫,又補道:「臣方才忘記說,雖是不冊太子妃,但殿下可納幾個侍妾於東宮,畢竟一朝上下都望殿下能夠多子多嗣。」
古欽心裡一咯噔,竟不料她能把話說得如此全整,讓人挑不出刺兒來。
英寡依舊望著她,可眸色微凜,好半天才偏過頭伏望古欽人等,道:「皇上欲於八月廿六下詔禪位,在那之前,朝中不必再提冊立太子妃一事。」
她眯眼,嘴角垂了些。
他分明是從禁中聽了皇上的意思才過來的,而這禪位之日已定一事老臣們竟還未聞,想必是之前皇上待平王回禁中後才與之相商的結果。
既如此,他方才為何還要動怒還要摔璽,還要同這些東班老臣們撕破臉?
她愈發覺得想不明白他。
不過,八月二十六日正是他的生辰。
還有半年時間……
他便是這大平王朝的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