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第三十七章 冊妃(上)

他攬在她腰間的手臂有些僵。

低眼看她,見她埋了頭在他胸前,半側的臉頰色澤蒼白,呼吸淡淡輕輕的,好似是真的暈了過去。

他叫她:「孟廷輝。」語氣仍舊是生冷含怒,隱隱帶了威脅之意。

她不語不動,就這麼倚靠在他身上。

縱是隔了兩人厚重的冬衣,他也能感受到她身子的柔軟曲度,在這寒冷寂夜中一點點地擦起他體內的火花。

腦中不可控制地,又想起了那一夜。

他深吸一口涼風,抬眸望向遠處街角暗影中候著的黃衣舍人及車駕,然後看了看她,又低著聲音叫了她一次:「孟廷輝。」

她還是沒有反應。

他的胸口處有些燙,既而微微惱火,明知她極可能又是裝的,卻絕對沒法兒就這樣把她扔在這冰天雪地里。

於是他箍緊了她,略彎下身子撿起她方才掉在地上的書匣,然後橫臂一摟,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往前方車駕處慢慢走去。

她脖頸輕彎,臉龐半垂半側,在雪色月輝下顯得極是皎嫩,眼睫隨著他的步子而上下顫抖。

他低眸,看著這樣子的她,心頭的火不知為何漸漸滅了。

這麼心安理得的模樣,就好像她要他抱是多麼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從十年前的那一夜到今夜此時,她是真的全然放心,把自己統統交給他。

她是無賴,可他竟沒法抗拒得了她這無賴。

臨至車前,那舍人才又重新掌了燈籠,頗為知事地將光線轉向照不到她的地方,然後才小聲詢道:「殿下意欲如何?」

他皺眉,不可能這樣子帶她回東宮,可若是送她回女官公舍亦是過於招搖,於她於己都無好處,然而冷風侵體,此地亦不可久留,兩害相權取其輕之下,便漠聲道:「女官公舍。」

舍人張簾,他抱著她上去。

馬車裡面一貫的暖熱,她被他放在一側軟褥上,然後聽見他低聲吩咐了些什麼,車簾驟落,軲轆聲起,車駕緩緩前行。

光影靀暗,一片靜悄悄的。

她一動不動地綣著身子,不敢張眸偷窺,生怕一睜眼看見的就是他那張含怒帶威的臉。

他一定是氣她的。

可她不知除了這樣,方才還有什麼辦法能消祛他之於翰林院一事的熊熊怒火。

御街朱漆杈子下,他的臉黑峻如炭,因她上書言古相二字而大為動怒,責她一句,冷眸半晌,寂言良久,可那一雙眼裡透出的狠厲之光卻讓她一時驚懼起來。

呈那封摺子時,是沒料到他會因古欽之事而如此動怒的。

她知自己是逾矩過言了,可從未見過他能色戾似此,她在那一瞬間是真的怕了,而他盯著她久久不語,她更是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麼、他想要做什麼……唯一的念頭便是讓他在今夜不究此事。

於是就這樣……

心想,橫豎他是不會對一個暈過去的女人怎麼樣的,便是他立時丟她在地、棄她而去,也好過再在這摺子一事上對她嚴究到底。

可卻沒想到他會抱著她上了這車駕,然後送她回去。

他每抱她一次,她便愈發貪戀起這雙手臂的力量,和他胸前那暖暖的熱意。

她是真的想要他,極想極想、想得……

車身忽然一震,猛地停了下來。

外面有宮燈亮影擁簇而來,明晃晃的光線透過簾縫刺進來,陡然撕破了這一廂昏曖。

耳邊傳來外面的說話聲,低語竊竊,聽不大清。

她蹙眉,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兒,可卻沒辦法睜眼去看。

軟褥一旁忽然動了下,是他起身。

車簾被撩了起來,宮燈之光又亮了些,就聽有稚嫩的聲音道:「……平王倒沒什麼,是皇上要找殿下,派了十餘個人在禁中尋了一圈都沒尋著,這才遣咱家來大內外省院附近看看。」

想來是個在皇上身邊當差的小黃門。

她心頭一緊,竟不知這深更半夜的,是有何要事惹得皇上不寢不眠,而遣數人前來尋他。

他卻也沒問,只是低聲對人道:「我這就去。」下車後甩下帘子,又對那黃衣舍人道:「我隨他們走過去,你將孟大人送回公舍。」

舍人微有遲疑,卻還是垂首應了下來。

她聽清,睜眼起身之時馬車又輕晃而行,忙抬手撥開車窗厚簾,就見他黑袍清影在後,背對她朝西面走去。

一路深雪寒心,他沒回頭,她卻一直未移目光。

待車身陡然一傾,轉彎而行,再也看不見他時,她才默默地放下手,垂了眼。

簾蘇垂搖,搖碎她一心期冀。暖氛輕漾,漾動她雙眼輕水。

是夜真寒。

翌日,待至日頭高升,她才睡醒。

翰林院有例,頭一夜留院制詔的,第二日不必天明前就入院,因是她慢慢梳理了,又翻了翻昨夜帶回卻未來得及看的卷簿,才收拾了書匣出門。

路上想起來方懷昨夜臨別前囑咐她的話,因而一進朱院,過了前堂後便徑直去了編檢廳。

翰林院里人人見了她都格外友善,彎目笑眉的樣子,倒叫她一時間作不得反應。

一邊有幾個七品銜的編修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另一頭的幾個學士承旨也在笑論著什麼,一院光景與平常相比,竟是熱鬧嘈雜了些。

方懷在裡面案前坐著,她走進去,將書匣擱在一旁,輕聲道:「方大人。」見他抬頭招手,她才微笑著走了過去。

「坐。」方懷指了指一側,慢聲道:「有一事我與張大學士已商議良久,一直未得機會與你說。前段日子,門下省左司諫一缺……」

她不甚在意地點著頭,好奇心作祟,耳朵微微豎起,細聽那面的竊竊之聲,沒多久耳邊便飄來幾句低語。

幾個編修中的一人道:「……國書是昨兒夜裡剛由來使送到的,門下省的人一看,絲毫不敢耽擱,立時就呈至御前細稟……嗐,這不都是聽內都堂傳出來的話嗎?今日早朝一畢,皇上便詔了中書宰執入閣細議去了——太子冊妃的大事,又是北戩的公主,誰敢馬虎?……」

她聽清,臉色驀然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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