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中,長長的御街上了無人聲。
不遠處翰林院朱牆高檐下泄出的昏黃光線斜漾過來,淡淡映亮了她眼前的男子面龐。
一張臉寒如千年冰殼,異色雙眸中滿滿都是怒意。
夜風輕過,撩起她的緋色襦裙,滲骨涼意一點點侵上來。
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殿……」
甫一開口,她的下巴便被他狠狠捏住,抬起來。
她差點咬到舌頭,唇微張,看著咫尺之間的那張臉,一時間連呼吸都忘了,只見他唇邊慢慢地泄出白氣,這才幡然回神,攥緊了手中的書匣。
知道他會動怒。
抑或是,他的怒火從始至終就沒褪祛過。
沈知書參劾王奇一事,他心中定是偏袒同意的,然因古欽之故而未能將其革職卻詔還歸京,只怕他早已是大大不悅;翰林院此番光明正大舉反對之意,他竟是因她而連火都撒不出來,叫他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她過往種種私行犯上之舉,他未與她真正置氣;可這回在朝政上她擋他之路,他絕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放過她。
更何況,她在那摺子上還寫了……
「你可知自己都寫了些什麼?」他開口,語氣沉僵無比,「古欽乃二朝老臣,為國為民不可謂不嘔心瀝血,縱是於朝政上與我意見相左,又豈會行此忤逆上意之舉?」
她低眼,不去看他怒色,只道:「殿下意欲在此處對臣如何?就不怕會有人看見?」
「孟廷輝。」
他手上力道加重,她的下巴驀然一痛,抬眼就見他那愈發不豫的臉色。
她微微咬唇。
知他不喜多言,可他每次一叫她的名字,就會讓她從心尖上都開始發顫,那三個字從他口中道出,縱是怒火橫生,也掀得動她百般瀲灧之情潮。
她一字一句道:「臣在摺子上寫的俱都是實言,殿下願信便信,不願信則罰臣,臣絕無二話。」
他猛地鬆開手。
豎格紅線,一行二十四字,工工整整洋洋洒洒的一封請罪摺子,縱是他後來揚手示眾乃焚之,又有誰能看得清她壓在底線上寫的那行蠅頭小字。
昨夜確是她留院祗候。
張仞、劉剛二學士接內都堂來人傳古相手諭,乃鎖院制詔。
短短一句話,竟是扯了三個重臣進來,話鋒更是直指當朝首相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古欽,其意若何,他能看不懂?
他能因翰林院所制的那封草詔而動怒,卻絕不肯因她這不知真偽的一句話而對肱股忠臣起疑。
之前二府三省重臣共議王奇一事時,古欽縱是多有持異,卻也是因沈知書於青州大營月頭銀一例上未舉確鑿證據罷了,絕非是因私心而欲偏保王奇一人。
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從翰林院的其他人那裡求證,她這所言究竟為實為虛,更遑論他究竟是該信還是不信她。
不由想起那一夜她對他說的那番話。
她欲博翰林院老臣之信任,且又欲對他恪盡忠責,因是行此種種之事——可他當真能信她那番話否?
安知她不是因一己之私慾,二面討好,二面做人,挾他之親信而在翰林院眾人面前演戲,又借翰林院之內事而在他面前污擊朝中忠臣?
他不會傻到受一個女人擺布。
然而他也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因一個女人而大動肝火,甚至因她而起了怔疑退卻之心。
縱行如劍,而勢平八荒四野。
他自幼便聽父王之教誨,多年來於朝政上兼聽而獨斷,何時被人攪得這般錯亂無決過?
他一早便知她不可小覷。
可他絕沒料到她一次次地讓他對她另眼相看——可看卻看不透,她這心底里存的,究竟是忠義還是……
「殿下。」
她輕聲喚他,下巴微仰,眼角水露盈盈。
一副嫵靜的模樣,臉上全沒了方才在制詔廳里跪著時的那種倔強和強韌的神色。
他沉眉,腦中陡然閃過的是當初她在東宮內殿中、在他冷案上的挑逗之樣,更是想起了那一次她在北苑騎射受傷時、伏在他那匹高駿戰馬上的柔弱神情。
她當真是叫他琢磨不透。
這張臉龐如此年輕單純,這雙眼睛如此湛澈透亮……她望著他時,就像是要一心一意地望著他,什麼都不想,只是望著他,就好。
忽起一陣狂風,吹動樹梢積雪,撲簌簌地落了下來,蓋過他與她的肩頭,擾斷了他的思緒。
她抽了抽鼻翳,低聲道:「殿下,臣很冷。」
他不語。
她輕輕跺腳,又道:「殿下,臣自未時以後便沒吃過東西。」
他仍舊不語,好似沒有聽見她在說話。
她鼻尖紅紅的,一雙眸子里的水好似也被凍住了,目光半晌不移,只是看著他,繼續道:「殿下,臣再在此處站下去,就要因饑寒交迫而暈倒了。」
他眉頭動了一下,聽她聲音甚是可憐,可卻不信她的話。
天知道她又要玩什麼花樣。
她看著他,眼睫忽而一扇,垂了眸子輕嘆一口氣,雙腿一彎,身子驀然朝他那邊倒去。
他反應不及,只下意識地伸臂一攬,叫她不要跌傷。
卻不料她歪了腦袋,一張小臉準確地埋入他襟前厚袍里,緊閉雙眼,再也不動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