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書懶懶地起身,揉了揉因宿醉而頭疼的額角,定坐了半晌,才讓人進來服侍更衣洗漱。
青州民風不比京中,北地之人又頗多恣肆狂意之徒,他自到任以來也遇過不少難纏的刁民,因是此時聽人說有女子來討債便也沒放在心上,只當又是哪個想來舉狀的女子找的借口。
待到了府衙前堂,卻見一個狐裘翠裙女子攏著雙袖,好整以暇地坐在凳上,一雙眼睛明亮如星,盯著他一路走進來。
胡越林站在一邊,手裡捏著張薄薄的紙,臉色微有尷尬。
她見沈知書走近,這才起身,淺淺一躬身,「民女嚴馥之,見過知州沈大人。」
那「知州」二字還咬得頗重,倒有些諷刺的語氣在裡面。
沈知書站定,此時看清了她的面龐,不覺一時怔然,想起她正是那一日在沖州府嚴家的博風樓里見過的那位女子——
嚴馥之更是眯了眼,尖下巴略微抬起,嘴角一勾,笑道:「沈大人,別來無恙。」
當初在女學裡她是暗下里見了他的,自知他的身份,因是此時也不見慌亂,倒是他仍舊一副恍恍沒反應過來的樣子,半天不吐一字。
胡越林慢走兩步過來,貼近他耳朵,低聲道:「大公子,這是沖州府嚴家的大小姐……」
沈知書驀然挑眉,打量她的目光立時變了。
嚴馥之。
難怪那一日在博風樓里她能那麼放肆妄為,那可是她家的酒樓,她有什麼人不敢得罪?
嚴家在潮安北路商賈圈裡的名號他是自打來了青州後才略聞一二,可縱是知之不詳,也明白嚴家此次是為了北境的互市而特意在青州上丘門以南開了家新鋪子,而那鋪子里的奇玩古物、花石彩雕更是多不勝數,一時間引得青州城中人人側目,而本地的商賈們更是將其視為一大對手。
他腦中想通,臉色便也淡下來,笑著道:「沈某當日不知是嚴大小姐,多有得罪,甚是慚愧。只是不知沈某欠了嚴家什麼債,引得嚴大小姐親自登衙來討?」
嚴馥之眸子一撇,望向胡越林手中的那張薄紙。
胡越林已經呈了過去,聲音低得只有他二人才能聽見:「想來是府衙里的那些人乾的。」
沈知書飛快一掃,眉頭微皺,轉瞬即明,卻問她道:「這些人並非是沈某指使的,嚴家討債怕是找錯人了。」
嚴馥之冷笑:「昨日他們可是說,那彩雕是奉了王奇大人的授命,買了來送給沈大人的,而沈大人若是高興,定還會命人送至京中,呈至皇上、太子座下以供賞玩。這債我不問沈大人來討,倒要向誰討去?」
沈知書臉色本是黯著,聽了她這話後卻忽然轉亮,上前半步,低聲問道:「你方才說,是誰的授命?」
「通判王奇王大人,」她揚眉,「怎麼?」
沈知書凝眸片刻,忽然微笑,「甚好。」隨即轉身,望向胡越林,「去把那彩雕拿來,還給嚴大小姐。」
胡越林臉色亦是怪異,卻也沒說什麼,轉身便回內府去了。
嚴馥之瞧著奇怪,不知他心中在想什麼,更沒想到他會如此痛快地就把東西還給她——
倒與她從前在沖州府接觸過的那些官吏們甚為不同。
沈知書走到一旁,撩袍座下,又沖她道:「嚴大小姐請坐。」
她低眼,想了一想,便走過去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沈大人倒是個爽快人,只是我們生意人歷來講究個本利,東西雖是要還給我,可這利息我仍舊是要討一討的,否則嚴家鋪子豈不是白受了這冤枉氣?」
「好說。」沈知書仍是笑,語氣更是爽快,「只要嚴大小姐肯答應沈某件事兒,任是多少利息,沈某都願付。」
嚴馥之只覺稀奇,「何事?」
裡面胡越林已捧了木盒走出來,放在了她身旁的案几上。
沈知書瞥一眼胡越林,又看著嚴馥之,偏過頭壓低了聲音:「嚴大小姐肯否寫一份呈情狀子,就說是青州通判王奇以皇上欲賞花石彩雕之名,在青州大行豪奪漁取於民之行。」
嚴馥之一愣,沒想到他說的會是這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沈知書嘴角彎彎,又道:「這些俱都是屬實之事,並非是讓嚴大小姐捏造……」
她蹙眉,「可那些話只是聽衙官們說的,我怎能肯定那些都是王大人的意思?」
沈知書眼底微凜,緩緩道:「嚴大小姐若是肯寫這份呈情狀子,沈某不需大小姐開口討利,自會讓人免了青州嚴家鋪子將來在互市時要向官府繳的所有賦稅,嚴大小姐以為如何?」
嚴馥之垂眸沉思,不語,可卻顯然是被他說的話勸動了。
倘是能免將來互市中所有要繳的賦稅,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而有他沈知書做官府出面撐台,她嚴家在青州商賈圈的名望就更是令人不可小覷了。
沈知書等著她,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沈某記得嚴家在京中也是有人為朝官的,嚴大小姐的堂兄嚴橋封在宗正寺多年未得擢拔,沈某與宗正少卿孫數然恰是摯交……」
嚴馥之抬眼,笑著打斷他:「沈大人莫須多言,明日我便遣人把呈情狀子送來給大人。」
沈知書微笑。
她便悠然起身,把裝了彩雕的木盒抱進懷中,「還望沈大人言而有信,過些日子定互市諸律時多替嚴家考慮考慮才是。」
沈知書亦起身,陪她走到門外,又吩咐外面候著的衙役道:「送嚴大小姐回府。」
嚴馥之笑著望了望他,輕聲道:「沈大人真是好手段,我當日竟沒看出來沈大人是個如此陰狠的角色。」
當初只當他表相風流,誰曾想他會有這等心機。
沈知書只是笑,看著她轉身前行,口中亦是輕聲道:「嚴大小姐說的話,沈某可聽不懂。」
外面一路燦陽,冬日碧天罕見,曬得人心暖呼呼的。
他回身,飛快地走回裡面,沖胡越林道:「今日便擬摺子,參他王奇三大罪,明日快馬簽發,直呈太子案前!」
胡越林晗首,跟在他身後往內院行去,「正愁那王奇沒有明案落在大公子手裡,他的手下就剛好做出這麼件事兒來……此次大公子把這事兒與先前青州大營月頭銀之事一併呈奏上去,狠狠參劾王奇一番,論他三番兩次以皇上之名行欺民之事、攬皇上體恤將士之心為己功,縱是後者沒有真憑實據,也定會將皇上惹得龍顏大怒,到時太子殿下在側旁敲,朝中那些老臣們便是想要保他王奇,怕是也沒法兒保得住。」
沈知書步子輕快,鬢髮微散,長眸閃亮,腦中閃過嚴馥之最後那頗有深意的笑容,不禁揚唇,低聲道:「當是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