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驚得向後一退。
腳踝處傳來「嘶啦」一聲,上好的雜色錦繡捻金絲番段被他一把扯開,露出她那已是紅腫不堪的踝側。
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手掌用力一壓。
她痛得叫出聲來。
他起身,低聲道:「沒斷。」
她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覺他的情緒來來去去得莫名其妙,此時此刻腳踝處的痛楚令她再也顧不得去多想,只是跟在他身後,一瘸一拐地往裡面走去。
雕柱畫檐繁複精緻,金芒耀眼,九曲回彎後又是另一番天地,微風陰涼,倒柳枝垂,寬殿大門巍巍正開。
外面有隨駕來北苑騎射的黃衣舍人,此時見了二人忙上前來迎,道:「殿下。」恭身讓開,又道:「可是前面騎射大典已畢?」
他不答,只是往裡面走,反問道:「先前給沈大人引見的那幾位將校都已送出去了?」
舍人點頭,「都是按殿下的吩咐做的。」那人不留痕迹地看了看她,略有遲疑道:「殿下,這……」
「無礙。」他淡淡道,沒再多言,直領著她進了殿中。
她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專供皇家射獵觀武用的北苑之中會有此等雕樓彩殿,氣勢恢弘不亞於大內外省諸閣,更沒想到他會帶她來這裡休憩。 屋內空闊卻又冷清,壁角一對長椅,當中一座高案,卷冊筆墨攤了一堆,又有低斗擱在一邊,上面滿滿都是書。
再裡面,依稀可見有長幔輕紗,矮榻一座,顯然是他休寢之處。
只是這屋內衣物甚少,怕是他也不常來。
可既是如此,那方才為何又見沈知書從這裡出去?
她微微垂睫,想到剛才他同那舍人之間的對話,心中愈發起了狐疑——沈知書人在館閣,平白無故地見那些軍中將校做什麼?
軍中將校……
想起前一陣兒朝中有傳言,道皇上欲使沈知書出知青州,此事雖是沈太傅親稟奏的,可卻實是太子的主意。
誰都知道太子同沈知書自幼一同長大,名為君臣上下,實是手足之情,因而俱是不解太子為何不讓他繼續在館閣掛一榮閑之職,反而突然讓他去潮安北路那偏僻的青州,而沈知書未經試科而入朝為官,所受歷練甚少,又怎能擔得起出知一路大州的重擔?
她想著,不禁抬眼看他,卻見他正盯著她。
天知道他心裏面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當年他才不過十四歲,就雷厲風行地處置了潮安北路僧尼案相關的一干官吏,其手段之決絕狠辣,其處事之雷厲風行,無不令人膽寒生栗,當時又有誰能想到他能做出那些事來?
是謀是策,是雄心是壯志,到底何人能知他心中所想。
他盯了她半晌,忽而開口,沖那舍人道:「去傳御醫來。」
舍人微微愕然,卻不敢多言,只是應聲退了出去。
她卻大驚,慌慌忙地想去攔,口中道:「萬萬不可,這成何體統?」一時忘了腳上有傷,剛走一步就顫巍巍地要跌倒。
他一把拉過她,語中含怒:「腳雖沒斷,身上這些骨頭卻難講!你耽擱著不給御醫瞧,倘是有個三長兩短,今日墜馬之事傳出去倒成了什麼?」
她頓時默聲,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知她是小恙無礙,旁人不過當她此番是自己不慎以致跌馬;可若是聽聞她大傷難愈,以朝中那些無風也起三尺浪的先例而言,旁人定會要將今日此事查個明白不可,那匹馬究竟——
他先前也叫沈知書去傳狄念牽馬來查,想必心中亦是起疑,所以是要趕在宮監司馬諸官過問前先料理了此事。
然而疑雖疑,卻不可讓外朝眾人窺了先機,反要她做出一副是自己不小心墜馬受傷的樣子來。
此時想來,他一路將她擄到這裡來,或許正是不想讓她在寶津樓外被旁人質詢,以她當時驚惶失措的心情,還不知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她擠出個笑,小聲道:「太子殿下多慮了,臣不過一個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又有誰會想要加害臣?再者,就算是事先計畫了,又怎知臣一定會上馬?」
他瞥她一眼,鬆手,「希望如此。」
她沖著他冷冰冰的面孔笑了笑,眨眼道:「臣方才還當殿下是擔心臣,誰曾想是臣自作多情了。」
他緩緩垂眼,臉色未變,「知道就好。」
她抿唇,憶起方才他抱她時的感覺,此時卻也不願理會他這張黑臉,只是道:「臣這騎裝還是問沈大人借的,可惜卻被殿下扯壞了。」 他微微氣鬱,「孟廷輝,朝廷可是沒有讓你領俸?」
她搖頭,又道:「殿下可知臣這四個月來兢兢業業,贏得朝中眾人正眼相待有多不易,卻不想今日殿下一出英雄救美之戲,又給臣身上潑了不少髒水……這套騎裝並臣的清譽,殿下可要怎麼補償臣?」
他嘴角僵著,不知能說什麼。
從前那麼多個深夜,他看著那一卷卷記述詳當的前朝地方志,那一筆一划所凝注的心血,那一張透過宣紙淡淡浮現在他眼前的臉龐……現如今她近在咫尺,卻對他說著這些不疼不癢的話,令他隱約疑起,記憶中她那目光中隱藏的深意,究竟還是不是真的。
屋子裡面光線彌暗,光束透過窗棱裂成一條條在她臉上晃過,有微塵在光圈裡面輕輕浮動著,一室靜得出奇。
她低眼,心底亦非無動於衷。
四個月來她傾盡心血去做自己份內之事,所撰之卷力求頁頁完美,可那些代表了她心血的東西除了被方懷一次次冷漠地收走高束入閣,可會讓他知道她做得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