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第十四章 傳臚(中)

小傳臚的當日,自凌晨始便有光祿、鴻艫二寺的官吏們在寶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備金榜裱宣,待至天邊泛白才將諸事準備妥當。

東宮殿門外卻相較冷清,幾個殿侍站在廊下,默聲無言,看裡面殿中燭光通明,卻沒人敢擾。

遠處有人走來,一個殿侍下意識地上前擋在門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後方笑道:「原來是沈大人。」

沈知禮手裡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著看那人:「太子數日前著令職方司查一個人,我特意趕在小傳臚前送來給太子過目。」說著,探頭望了下殿內,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點頭,臉色頗是無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說著,側身上前,叩門稟道:「殿下,職方司的沈大人。」

等了許久,裡面才傳來允入的聲音。

沈知禮推門入殿,一邊往裡走一邊道:「殿下。」

英寡從裡面走出來,身上鬆鬆地披了件外袍,看見她,臉色微涼:「職方司的人怎麼叫你來了。」

「臣也是職方館的人,有何不可來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東西,「殿下著人查孟廷輝的身世,職方司昨夜已謄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趕在天亮之前送來給殿下。」

他臉色漠然,伸手接過,「此處沒你的事了。」

沈知禮卻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開那薄卷,一頁頁掃過,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詭曖起來。

果然,他翻了幾頁後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沖她道:「怎麼還不走?但凡孟廷輝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語氣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無絲毫功勞,也有半點苦勞吧?殿下就這樣對待臣?」她眼底笑意濃濃,「看孟廷輝的樣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這麼可憐。從小無父無母,幼時被人拐入潮安北路沖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編戶而遭剃度,八歲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廢潮安北路敕額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編戶入籍,時潮安北路沖州府的通判張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無戶年幼僧尼無家可歸,寒夜裡不知凍死了多少,而孟廷輝正是其中之一。」

他臉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說什麼。

沈知禮低眼望著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後來卻被貴人所救,編籍入戶,然後被送去當時沖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學裡。」她停了停,「可當年那個貴人是誰,職方司卻查不出來,此於我大平王朝職方館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恥大辱啊。」

他橫眉,「退殿。」

她抿唇輕笑,朝門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沒記錯的話,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經辦的。當時殿下年不過十四,卻令潮安一路驕臣人人自危,此事當年轟動天下,朝中誰人能忘?」

他一把攥緊了那薄卷,又重複了一遍:「退殿。」

見果真猜對了,她便斷了下面的話,臉上猶帶了淺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門關上。

朱環在門板上輕顫了兩下,咯噔作響。

他皺眉,右手攥得愈發緊了起來。

怎會……

孟廷輝怎會恰是那個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後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見流離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個便救一個。

若非是讀了職方司所呈上來的東西,只怕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輝竟會是他所救數人中的一個。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間硬朗的線條漸漸一緩,如此說來,這話當是那一回他對她說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個雨夜,在那一座破廟中,對她一人說過這句話。

不料她卻記了這麼多年。

他又想起殿試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記得他的,也許從那一日在沖州城中相見開始,她就期冀著他能認出她來的。

一剎那間,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門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頭轉瞬就又鎖了起來。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並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自卯時起,寶和殿外便有宮人領了殿試後位列前十的女貢士來此祗候,待太子傳召見諭後,一個接一個地入殿覲見。

初陽自東邊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當中,腳下的青灰色宮磚也被曬得開始發燙。

孟廷輝一動不動地站著。  已過巳時,還是沒有人來傳喚她。正午的陽光熱而毒辣,燒得她臉龐一片潮紅。

等到前面第九個人經傳入殿覲見之後,才有一個黃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階上下來,沖她道:「孟姑娘,該你了。」

她輕輕喘了一口氣,走上前去,跟在那黃衣舍人的身後入了殿。

殿門在她身後徐徐闔上,森然一聲響。

火辣辣的陽光被厚實的殿牆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陰涼,空氣中都像帶了絲水氣似的,一下便潤了她乾涸熱燙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禮,他的聲音便傳入她耳中,同樣的清涼,又帶了點啞意,直入心尖。

她閉了下眼,適應了殿中光線,瞥見身旁置了錦墊高凳,卻沒動,只向前方坐著的人看過去,輕聲開口:「殿下。」

薄薄的單袍襯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線暗紋繁複交錯,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臉色,一雙長腿竟是疊擱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鋒,神色雖端肅,卻是一副不羈之態。

她喉間瞬間有些干,不曾見過這模樣的他,更想不到他會有這模樣……指尖有些發麻,轉眸去看,殿上竟是再無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著她,叫她:「孟廷輝。」

她陡然回神,低頭:「殿下。」

「就這麼想要狀元之位?」他開口直接了當,話語如刃劈風。

她雙耳微凜,聽清了,卻像是沒聽清,一臉朦懂。

他不急,靜靜地等著她開口。

一殿寂靜,殿外偶有飛鳥振翅撲檐而過的沙沙聲,攪得人心更躁。

她面色平靜,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想要狀元之位。」

他聽了這話倒也不覺驚奇,只道:「還想要什麼?」

她輕輕揚唇,「殿下有言,此次女子進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賜正七品編修一職。然而我朝有定,歷科進士第一人及第者都授從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職,為何女子進士第一人及第者卻要低人一品?」

他手中把玩著案上玉石紙鎮,不疾不緩地道:「你還未當上狀元,尚無資格說這些。」

她低頭,「倘是凡事都需在其位才能言其政,那翰林院的清議之名又是從何而來。」

好一張厲害的嘴。

他擱下紙鎮,起身繞案下階,走到她面前,問道:「你倒說說,倘是讓你當了這個狀元,你會怎樣?」

她仍舊低著頭,「殿下方才說了,我還未當上狀元,尚無資格說這些。」

話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來。

她微驚,抬眼正觸他的目光,深澗似的一雙眸子,到底也生寒。

他臂肘半彎,低了頭打量她,記憶深層連續翻湧,卻始終看不出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捏著她下巴的手指一直未松,許久才慢慢開口道:「你既然這麼想當這個狀元,我便讓你當這個狀元。不但讓你當這個狀元,還賜你從六品修撰一職,允入東宮經筵侍講,並修前朝之史,可進兩院觀諸翰林學士起草誥敕,再賜佩銀魚袋。如何?」

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下巴微痛,只見他眼底深意層層覆上來,可她卻不解。

如此殊寵……

他到底是何意?

她凝神半晌,不答反道:「……君臣有別,殿下行此孟浪之舉,太不合矩。」

他鬆手放開她,「你連進士之名都還沒有,如何能以臣下自居?開口卻屢道狂言,何曾將我放在眼中?」

她抬頭,一路望進他瞳底,異色眼波深深漠漠如洶湧之濤,淹得她心頭一片水濕淋漓。

他挑眉,對上她的目光。  這句話像是在諷刺她,她心想。然後她自然就又想起來州試的事情,愈發覺得他心中一定是輕視她的。

不知怎的,這認定卻叫她格外不肯示弱起來,心頭沸血直衝腦際,竟然又朝他靠過去一點,望著他道:「殿下也尚未登基繼承大統,如何能以君上自居?既是非君非臣,那我便是狂妄一點又如何?」

他聽清,張口欲言。

卻不防她忽然湊近,偏頭吻了他的左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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