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從沖州坐牛車到吳天府,又從吳天府走水路到壽州,最後同人合租了輛馬車,直赴京城。
入京之日正是四月初八,逢佛生日,京中九大禪院各有浴佛齋會,用香葯並糖煎了浴佛水贈與過院之客,城中街上人頭攢擠,榴花細柳,氣序清和,微風徐徐,彩旗輕揚,儼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孟廷輝下了馬車,抬眼便看見街頭那座三層樓高、恢宏雄偉的宜泰樓,立在原地微怔了怔,才挽了包袱向前走去。
向來都聽說京城繁盛,可若非親眼所睹,又怎能想像得出這種種景象。
宜泰樓門前的小二看見她,遠遠地便迎了上來,親熱地笑道:「姑娘是來京赴女子進士科禮部試的吧?」見孟廷輝點頭,他便一揚手,「姑娘裡面請。」
孟廷輝走進去,見酒樓一樓大堂甚是清靜,不由微笑,「莫不是因赴禮部試的女舉子都要住宜泰樓,宜泰樓便在禮部試結束前不事經營了?」
小二接過她的包袱,領她往櫃前去,搖頭笑道:「姑娘是從外府來的,不知京中習俗。今日乃佛生日,城中許多人都是一早便去禪院受浴佛水了,因是酒樓客少。」
孟廷輝這才明白過來,便笑著走到大堂櫃前,對掌柜的說:「潮安北路沖州府,孟廷輝。」
掌柜的看她一眼,轉身去後面案台上拿過一封信,遞給她:「昨日剛到的,我本來還在納悶,宜泰樓還沒住進來這麼一個人啊。」
孟廷輝訝然,接過信便拆了開來。
一張薄薄的信箋,飛揚跋扈填滿了字,洋洋洒洒數言都在譴斥她的不告而別,最後一句才道,好生保重。
她唇角噙笑,目光掃到署名處。
其實不看也知道,能給她寫這種信的人,除了嚴馥之,還能有誰。
不告而別確是她不對,可她平生最不會做的事情就是告別。
告別了又有什麼用?
從此天各一方,有緣自會相見。
就好像……
她腦中剛閃過一個人影,思緒便被人硬生生地打斷——
「你就是孟廷輝?那個被太子欽點為潮安北路解元的孟廷輝?」
大堂中不知何時進來了幾個素妝女子,其中一個正擠在她身旁,看見掌柜落筆記下的名字,臉上一副驚訝得不得了的模樣。
孟廷輝想了想,微點了一下頭,「姑娘……」
話未說完,那女子又驚道:「你真是孟廷輝!」
孟廷輝蹙眉,不解其意。
幾個人交頭接耳了幾句,方對她笑道:「各路來的女舉子都到了好些日子了,早有人把你的名字在宜泰樓傳了個遍。」
孟廷輝僵住,擠出個笑容,「今晨方至京外,一路車馬勞累,容我先歇一歇,再與姑娘們閑聊。」
她問了小二兩句,便挽了包袱上樓。
幾個人猶在下面竊竊私語——
「不過是撞了大運罷了,有什麼好傲的?」
「說的正是。潮安北路歷年都沒出過女狀元,她就算是潮安北路的解元又能如何,文章說不定還不如京畿諸路隨便的一個舉子呢!」
「能來京赴禮部試的,哪一個不是有真才實學的?等著瞧吧,看禮部試放榜時她能不能中貢生。」
……
她裝作沒聽見似的上了樓,推門而入之時,指尖竟在輕輕發顫。
雖知京中要比沖州府複雜得多,可她卻沒想過連這一個小小的宜泰樓都會暗流洶湧。
尚未開試,她就成了眾矢之的,單單一句太子欽點她為解元的傳言便將她推上了風口浪尖。
是想告訴她,雖惜她之才,卻不喜歡她先前的投巧手段?
是想警告她,禮部試上不可再孤意違例?
抑或是想讓她心裡背著這個大包袱入禮部貢院考試,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有棟樑之才?
房間雖小,但卻整潔。
她將包袱隨手一擱,然後把自己的身子重重摔上床。
碎花帳子在頭頂搖搖欲落,鎏金吊鉤微微閃著光,窗戶半開著,依稀能聞見外面街上叫賣煮酒的甜香之味。
她閉上眼,手指輕輕劃著床掾紅木。
這個太子殿下,
果真是心思難測啊。
午膳時分,宜泰樓一二層間明顯熱鬧了起來。
清晨去禪院禮佛的人們有好些已經回城,聚在樓下笑談著今日城中那些有趣的見聞;住在宜泰樓里待考的好些女舉子也三三兩兩地下樓吃飯,嘻笑聲不斷。
孟廷輝下去的時候,四座人聲嘈雜,男女老少皆有,她便撿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了下來,要了一碗粥,一碟素菜,獨自一人慢慢地吃著,靜聽周圍人都在說些什麼。
有人道:「今晨去城西的太常寺,看見有好些人特從京畿附近的州縣趕來,就為分一份浴佛水!」
「太常寺遺客的浴佛水據說也是要往宮裡進的,既然是皇上喝的,大家自然都想去沾一沾這龍氣了。」
「這些年來天下富足,皇上又體恤萬民,不興兵、不加賦,最近又聽說北境要與北戩自由互市,真希望這日子就一直這麼太平下去……」
「哎,你們聽沒聽說,待太子冊立正妃之後,皇上便要退位讓政了!」
「哪裡來的謠言?」
「不管是不是謠言,只這太子妃一位,你們倒是說說,京中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這福氣?」
「這還用說?非沈家大小姐莫屬!」
「哪個沈家?」
「還能有哪個沈家,自然是沈太傅家的千金……」
一桌人都嘖嘖點頭,「倒也是。沈夫人曾氏是當年跟隨皇上御駕親征立過血功的,沈太傅與皇上君臣相得數十年,若論與天家的情份,朝中誰人敢比?沈家千金又是跟著她兄長自幼一道在宮裡玩鬧大的,與太子的情份更是匪淺,更何況還有潁國夫人這個乾娘,怎麼說也算的上是貴戚了。再者,沈家千金年已二十都還未許配人家,你們說說這是為什麼?自然是等著太子妃這個位子了……」
說話間,有幾個女舉子模樣的從外回來,坐下後滿臉懊喪,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旁邊一圈正吃著飯的女子們瞧見了,紛紛湊過來問道:「怎麼樣,古大人肯收帖子么?」
一個女子冷瞥了眾人一眼,「收什麼收?古大人是什麼人?那是除了平王,無論誰的人情都不看的人!」她停了下,又撇嘴道:「此次禮部試皇上以古大人權知貢舉,我看諸位就省省心思吧,有空多讀讀書,別奢望能提前投帖問路了!」
一眾女子皆唏噓出聲,失望回座。
孟廷輝不動聲色地聽著,慢慢擱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來輕輕一抹嘴,準備起身上樓。
身旁那桌方才議論太子側妃之事的忽而有人低聲道:「瞧瞧,正說著呢,就來了!」
「誰來了?莫不是沈家千……」
「嘖,沒瞧見剛停在宜泰樓外的那輛馬車么?欽賜四輪的!車上下來的那個年輕女子不就是么!」
孟廷輝聞言回身,朝宜泰樓門口望去。
女子一襲妃紅色的襦裙,臂紗輕繞三片玉環綬,銷金紫綾褙子剛剛沒膝,腦後鬆鬆地挽著個朝中女官正時興的流雲髻,正施然邁檻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