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第六章 孟廷輝(下)

女學外的大街上,二人二馬正慢慢行遠。

沈知書負鞭在後,回身望去,見已看不見女學堂檐了,才轉頭對身旁馬上的男人道:「著允女子進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入翰林院,太子此回打的是什麼主意?」

白丹勇不過一個太子近侍,如何能知曉朝中吏改之事?此時他見沈知書走得不慌不忙,不由有些著急,只急促道:「想必太子已在城中等了我們許久了,沈大人,我們須得快些走,莫要讓太子久候!」

沈知書見他策馬欲行,急急上前攔住他,面色訕然,支吾了片刻才道:「白侍衛,太子他……他已不在城中了。」

白丹勇一聽,臉色立刻發白:「沈大人說什麼?」

沈知書猶在訕笑,「白侍衛莫急,太子他去北面看看,過幾日便回來。」

白丹勇一聽「去北面看看」幾字,登時氣得一甩馬鞭,沉聲道:「原來沈大人讓我今日陪著一道去女學是借口!沈大人如今身在館職,怎麼還像當年小時候一樣,同太子搞這種把戲,將我耍得團團轉?」他眼角一皺一皺的,掉轉馬頭便欲往城北行去,「大公子,您這回是想要我掉腦袋嗎?太子到底去了北面什麼地方?「

沈知書聽見他急得連舊稱都說出來了,忙笑著勸道:「白侍衛何出此言?白侍衛也算是看著我從小長大的,我安能致白侍衛於不臣之地?只是太子有令,我也不敢不從。太子的性子白侍衛自是明白的,倘是能拘於那些條呈規距,那還是太子嗎?至於太子往何處去了,沒得太子允許,我又怎敢隨口亂說?」

白丹勇雙手緊攥馬韁,眉頭緊皺了半天才道:「可若是太子一人在北面有個三長兩短……」

沈知書仍是笑:「白侍衛只管放心。太子自幼跟著殿侍諸班直習武,又有平王親身教導,尋常人等哪能害得了他?」

白丹勇一臉苦色,連連低嘆,「此事……此事回頭若叫皇上知道了,還不知要動多大的怒!大公子,您昨日同太子聯手演了一出好戲,可卻是要把我害慘了啊!」

「白侍衛就別擔心了,」沈知書已然催馬往前走,「若是太子真有個什麼意外,我先把自己的腦袋砍了,給白侍衛當刑台上的墊腳石,如何?」

白丹勇苦著一張臉跟在後面:「都什麼時候了,大公子還說這些玩笑話……」  沈知書笑了笑,未再言語,只挑眉側頭,朝北城外的遠山望去。

赭色山巔隱有翠色,徜徉在細如棉絮的白雲中。

他低眼,去青州大營的路,只怕不會那麼稱心如意啊……

城中桃花始開,嫩紅色的桃瓣飛落四處,惹得蝶蜂追逐不停。

女子進士科州試三日試剛畢,沈太傅著人封院謄錄判卷之時,沖州城內卻傳出了一個驚雷似的消息——

太子來潮安了!

微服簡行,事前沒有通知潮安北路各州府的任何官員,孤身一人便去了青州大營,又一路向南,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勘視了北境沿線的數十個營砦,然後才快馬而返,回了沖州府。

一入沖州城中,太子便直登潮安北路安撫使司衙門,諭令自安撫使以下涉權軍務者歸衙祗候。

一舉震傻了潮安北路安撫使司衙門裡的官員們。

有誰能想到太子會挑這當口來潮安?又有誰能想到太子竟會去青州大營勘視?

令出如劍,無人敢抗,縱是再驚再懼,也都老老實實地候在安撫使司衙門裡,可心底卻不知太子這步棋走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安撫使司衙門大院的青磚上跪滿了一地的官員們。

春日遲遲,可一過正午,陽光便從空中如岩漿似的潑下來,澆在這群穿了厚重官服的男人們的身上,任是再心靜如水的人也受不了這種炙烤。

不少人背後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濕,幾乎每個人都會隔一陣兒就拾袖擦拭額上滾落的汗水。

有人小聲抱怨:「太子沒說一個罰字,他董大人憑什麼讓咱們跪在這兒候著?」

旁邊的人壓低了聲音道:「你是沒長眼睛還是沒長腦子?太子先前動了多大的怒都瞧不出來?董大人讓咱們跪在這兒可是上策,否則還不知太子會怎麼罰呢!」

又有人小聲問:「不過是青州大營松頹了些,不至於動這麼大的怒吧?再說了,董大人好歹是當年平王親選的撫帥,太子不會不看平王的面子就……」

「你懂什麼?」中間的人打斷道:「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聽說過沒有?當年太子才剛滿十四歲,可那手段……」說話的人打了個哆嗦,抬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還是隨平王一起打過天下的人,就這麼給斬了!連報都沒往京中報一聲。」

周圍一圈人聽見,紛紛垂首,再不敢多言,只覺頭頂陽光竟透著絲生冷之意,連身上的汗意都瞬間消了。

……

大平國皇太子,姓英名寡,正是當朝女皇英歡與平王賀喜的獨生子。

倘說這天下有誰的狠戾手段最令人膽顫,那人必屬平王無疑。可若論這天下有誰的心思最深不可測,那人便是皇太子英寡。

自幼寡言少語,一如其名。

當年皇上與平王以寡為太子之名,實令天下萬民揣測良久,不解其意。唯獨朝中少數幾個跟隨二人多年的老臣能夠明白此間深意。

大平開國前,天下本是五分。

東有鄴齊,西存邰涗,南岵北戩,中留天宛。

皇上本是邰涗的皇上,而平王本也是鄴齊的皇上,二人相爭相鬥整十年,一朝相見以致一生相纏,從此生命中便再也少不了對方。

那是一場帝與帝之間的爭鋒,亦是一段王與王之間的愛戀。

縱是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國中老人們仍舊對當年那一副亂戰鐵幕下的熾烈糾纏記憶猶新。

百河千川萬丈廣疆,刀槍槊戈血雨腥風,千軍萬馬列戰沙場,天下五國狼煙大起……滔天巨浪大生大死在前,世事無常江山不定在後,她與他同為帝王,從相恨到相愛,從猜忌到信任,從沙場對決到合軍北上,一路連破南岵、中宛二國,卻因他傷重難愈而止步於攻伐北戩之前。

天下沒人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最終竟會將這一家天下拱讓與她。

人們只知,他與她自此攜手共進同退,而她更是將這一國之號改作了他的封號——平。

大平建國之始,正是皇太子出生之時。

以寡為名,並非是想要二人此生的唯一子嗣一生寡獨,只是這一片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只有這一人才能繼承。

皇太子英寡自幼聰敏,十四歲那年始豫朝政軍務,而平王自此退不問政,皇上亦只有逢顯重要務之時方與太子共決朝事。

當初平王讓位,皇上一統天下、改國大平,二人原先的故國舊臣們於乾德三年合班於新都遂陽,從此朝中文臣暗下分作東、西二黨,二十餘年來於朝政軍務上時有相爭。

原南岵、中宛二國降地亦被重新劃分行路,潮安北路恰是故國中宛北地,與北戩國境交壤,沿線所建數十個營砦多年來只增不減,足可見朝廷對此路的重視程度。

而此次皇太子微服親巡潮安北路,因見青州大營松頹而大動肝火,亦在情理之中。

……

府衙二堂內倒是陰冷無光。

一個四十來歲模樣的男人跪在廳中,俯首道:「殿下從京而來,臣未有先察,實是大罪,還望殿下息怒。」

「董大人。」

上座上的年輕男子低喚了一聲。

正是皇太子英寡。

董義成又伏了半天才抬起頭,「還望殿下恕罪。」

英寡面無表情,聲音涼漠:「董大人不曾先察,又有何罪?倒是我未先行稟過大人便來了潮安,才是給大人添麻煩了。」

董義成慌忙又低頭,顫聲道:「臣不敢!」停了停,又道:「青州大營及北境沿線三十七個營砦松頹之事,臣已著人去察,外面院中跪著的都是平日里參涉潮安一路軍務之人,要問要罰,都交由殿下處置!」

英寡起身,「自乾德十七年至今,你潮安北路年年都問朝廷要糧要軍餉,皇上知道北境沿線仍然不太平,又忌憂北戩屯於南面的大軍,因是從未駁過你的摺子,你要多少便給多少,只不過是想圖一個北境平安。」

董義成額汗驟落,不敢吭氣。

他反手一揮,將桌上幾份厚實的彈章掃至地下,「近兩年北境總有流寇惹事,你潮安帥司是幹什麼吃的?北境上的十萬禁軍你是怎麼養的?朝中不是沒人蔘你,但凡參劾你的奏摺都被皇上壓下去了,可你是怎麼對待上諭的?當真是太平日子過得久了,以為北境不會起大亂?」

董義成抬眼,欲辯兩句,可一對上面前年輕男子那似劍一般的目光,便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英寡冷聲又道:「次次入京述職,都嫌朝廷重東西二面的州府官吏,看不起你們這些在降地各路的官吏……你倒是說說,大平國中二十八路,哪一路的安撫使有你董義成存的銀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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