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風裡聶挾看水汽的味道彌散開來,這一帶比起幾公里的上游揣急的河水溫和得多,尤其是清晨,河水更顯得無害,像嬰兒的牙床小口的啃咬著岸邊。

河邊是國內派來的醫療隊所在的基地,因為地勢平坦,交通方便,往來都很方便,許多地震中受傷的病人被送過來治療——唯一慶幸的,這裡不是震中,大部分病人的傷都不重,但礙於人數眾多,十幾位醫生護士熬了足足兩夜,最後換班休息。

作為帶隊醫生,蘇兆儀忙到昨晚四點做手術,只打來得及趴在桌子上打了個盹就被另一位女醫生王薇叫起來,「河邊發現了有人昏迷不醒,大概是上流衝下來的。」

這個消息讓蘇兆儀清醒過來,馬上恢複了精神從凳子上彈起來:「中國人?去看看。」

「人已經送過來了。」

出了臨時搭建的帳篷,恰好看到擔著病人的擔架急匆匆從面前過去,朝最近的醫療帳篷里進去。

兩人立即跟進去。王薇一邊帶著手套,一邊凝神看了看指著擔架上的人,微微一怔。不過也就是一瞬間功夫,高度的醫生責任感讓王薇很快回神,跟護士打聽幾句,又跟蘇兆儀說:「看來是從上游衝下來的,資料上說上游有一個我國幫助開發的水電站,他也真是命大——」

蘇兆儀根本無心聽她說話,臉色急劇一變,低聲說了句「怎麼是他」,王薇兀自驚訝打算問一句「怎麼蘇醫生你認識他」;話還沒出口,蘇兆儀再次恢複到醫生的沉著冷靜里去,簡單地「把人都叫過來,馬上全身檢查」。

醫院派來的都是極有經驗的醫生護士,一聽吩咐立刻有條不紊地檢查起來。很快掛上鹽水和血袋。

「情況很嚴重。對任何刺激都沒有反應,看來是深度昏迷,估計是大腦有了損傷……腿上也有很大的傷口,失血不少,我們包紮了一下,具體怎麼樣,還要回去全身檢查。這裡條件不足,絕對得送回國內。」

王薇簡介地彙報完畢,又囑咐護士給他擦身子葯換衣服,腦子裡想著各種醫療方案;但想來想去也每個頭緒,乾脆抬起頭來認真地再看了一眼床上的病人;病床上的那個人正在深度昏迷中,睫毛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紙,黑漆漆的頭髮蓋住了前額。真是俊美得驚人。

若有所思的抬起眸子,才發現給他換衣服的護士臉都紅了。

王薇定定神,抬頭看去,蘇兆儀也在盯著這個病人打量,眸子里各種情緒都有。王薇歷來心細如髮,問:「蘇醫生,你認識他?」

「認識,」蘇兆儀摘下手套,轉身離開,「先穩定住他的情況,聯繫車做好送他回國的打算,我去打個電話。」

衛星電話那頭正是凌晨時分,溫曉的聲音相當憤怒。

「大半夜的有什麼事?」

蘇兆儀壓下心裡的不快,沉穩地說:「我看到了吳維以。」

溫曉頓時清醒了。

蘇兆儀聽到電話那邊一聲巨響,像是有人從床上摔下來,溫曉急切的聲音立刻傳過來:「維以?他怎麼樣了?我打電話兩天了,都不通……我知道地震了,可他呆的那個地方不是震中啊……你為什麼看到他了?他病了還是傷了?」

蘇兆儀皺眉,簡單地講了病情。

溫曉連喘了若干下,氣息才平穩一點,但講話時聲音還是顫抖著:「居然傷得這麼重?那你還等什麼,馬上把他送回國內啊,去最近的機場,我也馬上回來。」

蘇兆儀停了停,又說:「我在儘力安排。你也知道這邊是災區,未必順利。他情況非常不好,你做好思想準備。」

溫曉氣急,眼前金星亂飛,聲音直哆嗦:「你別亂說!」

「溫曉你給我冷靜一點!」蘇兆儀脾氣再好也忍不住發火,「我是醫生還是你是?我不想救他給你打電話做什麼?」

電話那邊靜了幾秒,溫曉徹底冷靜了:「對不起,我太著急。總之,你先送他回國,其他人我不放心。回國後的事情我來處理。」

回國還算順利,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在國外才知道身為中國人的好處,大使館早就聯繫了若干班次的飛機送在巴的中國人回國;蘇兆儀知道有重傷的地震傷員,一路通行,在安排中國人回國的航班上再加了位子。

那天晚上凌晨時分,一行人終於回到了國內。蘇兆儀早就聯繫了救護車,把吳維以送到自家醫院,連住院手續都沒來及辦,剛剛歇下來喝一口水,溫曉後腳就進了醫院。

她風塵僕僕,目光都沒看別的地方,眸子直接掃到特護病房中的吳維以身上,臉就立刻白了,膝蓋一軟差點也昏過去。

三四年不曾見面,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在這樣的情形下。這樣的刺激一生一世足矣。

他躺在那裡,身上插著管子若干,脖子和臉微微反著儀器的光芒,安詳的閉著眼睛,像一隻從水裡撈起來的垂死天鵝,不知今夕何夕。複雜而艱辛的前半生就在這個躺著的姿態里濃縮了成一個側影。

溫曉的額角抵在玻璃上,想起他在陽光中畫圖,脖子上細密的汗珠;想起他在課堂上站得筆直,穿著白襯衣的背影,清清楚楚的回答老師的問題;想起他在乒乓球場上上奔跑,揮灑汗水時健康姿態;想起他那麼努力的學習,騎車帶著自己穿越學校每一條曲折小道。

醫生連夜會診,在牆上掛出若干張掃描光片,鄭重的告訴溫曉:他大腦受損,開顱手術肯定要做,但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至於膝蓋和腿上的,則要輕一些。但問題是如果大腦好不了,也沒必要在腿上動刀子。

溫曉聽完很長時間都沒說話,沉默的回到那個連呼吸都沒有的安靜病房,握著吳維以的手坐了一會,最後打了幾個電話,起身告訴蘇兆儀:「我帶他去國外做手術。」

在燈光下溫曉的眸子是另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果決,溫曉是什麼性格的人,沒人比他更了解。更何況吳維以和別人不同,是她心裡永遠的一根刺。

蘇兆儀沉聲開口:「他什麼樣子你看到了,能不能醒過來都是個問題。」

「沒關係,」溫曉慢慢對病床的這一頭的他露出微笑,「我等了這些年,不在乎再等下去。醒得了固然好,醒不了也不是什麼壞事,他終於來到我身邊,終於是我一個人的,這就夠了。蘇大哥,這次我欠你一個大人情,說什麼我都回報答你的。」

蘇兆儀盯著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

溫曉心思早不在這裡了。她再次低下頭去,專心看著彷彿只是沉睡的吳維以。隨後伸出手,白皙的手腕和手指就像鴿子一樣飛出去,最後輕輕停留在了他的鬢角上。

吳維以第一次是在飛機上醒過來的。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身上好像被機器碾壓過一遍,寸寸斷裂;巨大的發動機的聲音傳入耳畔,有點熟悉和不真切,像是斯瓦特河邊的千百隻昆蟲一起歌唱。吳維以大腦昏沉,所有的器官都不是自己的,從上到下的所有知覺都在喪失,連疼痛都模糊了。他使出全身力氣動了動手指,才發現有人握著自己的手。

「維以,你醒了……知不知道,我以為你永遠都醒不過來……」

溫曉一直寸步不離,此時眼淚噼里啪啦忘下掉,滴落在吳維以的手背上。

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刺激了吳維以的模糊成一鍋粥的記憶,他動了動乾澀的喉嚨,費力地問:「你是……曉曉?」

「是我,是我。」溫曉的聲音太過哽咽,還是流露出一點欣喜,彷彿不是她自己的。

吳維以闔上眼睛,想不起溫曉怎麼在自己身邊,艱難地問:「這裡好吵,我在什麼地方?」

「飛機上……你在地震中受了傷,我帶你去國外做手術。」

簡單的「地震」兩個字勾起了他全部的回憶,這些記憶是如此的痛苦,大腦好像被人拿著把斧頭從中劈開,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死掉。

這枷鎖一樣沉重的身體,如果能收捨棄,也不是壞事。

「曉曉,幫我打聽一個人,」吳維以上氣不接下氣,掙扎著動了動身子,結果全部的力氣加起來也只能是攥緊了溫曉的手,「陸筠,我同事,她怎麼樣了?」

溫曉想不到他都傷得奄奄一息還在牽掛著別人,又看著儀器上蹭蹭上升的心跳數字,一時間怔住,摁著他的肩膀,說了句「別急,別亂動,我慢慢打聽」,隨後叫醒了隨行的腦科醫生過來檢查。

大腦管不了肢體,到底是沒了力氣,吳維以很快平靜下來,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溫曉盯著他的臉許久,又抹了把淚,轉頭跟醫生低聲交談幾句,那個年長的醫生欣喜交加,說,大概是他運氣好,腦部的創傷也許沒傷到關鍵位置,所以他現在能醒過來,換了一個人恐怕是不行了。總之,具體的情況還要具體分析。

吳維以喘息了幾下,醫生說的話斷斷續續地聽了個大概,知道自己能活著絕對是個奇蹟了,而這個奇蹟能持續多久就沒有人知道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只要能熬過這個劫難,就能活下來吧。

他喘息幾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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