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越到年底事情越多,事情越多就會越忙越亂,然後脾氣也會變壞。

周旭要回家一趟,雖說時間也不長,但是,暫時自己手上的工作交接給她,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工地上的中國人畢竟是少數,且幾乎都是技術人員,只要前期準備工作到位,進度也不受太大的影響。兩人平時的工作不太一樣,但互相之間經常交流,加上圖紙和資料的說明,很快的也就明白了大概。

時間已經是深夜了,他們明天一早出發,陸筠一邊把複印好的資料分門別類一邊說:「放心回去吧。別羅嗦了,不過一個星期,也不會真出什麼問題的。」

「交給你我是很放心的,」周旭頓一頓,笑言,「就是想跟你多說幾句話而已。」

陸筠這時才抬頭看他,周旭平時不正經的時間居多,此時也在笑,不過神態似乎有了點不一樣。那要非常了解的人才能看出來著細微的差別。

幾乎可以用微妙來形容。

在心裏面想著這句話,陸筠開口:「周旭,這段時間我總覺得你怪怪的,怎麼回事?」

「怪?」周旭假笑,「這倒是前所未聞。」

陸筠聳肩:「我隨口說的,你別在意。好了,回宿舍吧。」

兩人一起回宿舍,還是以前的習慣,周旭送她至房間門口。他費了很大的精神,把所有情緒都壓制下去,最後只在她削瘦的肩頭一拍:「小筠,春節快樂。」

「你也是啊。」陸筠盈盈一笑,「晚安。」

接下來的兩天是意料之內的忙碌,直到除夕當日終於得了一天的假期。對於長年累月奮鬥在第一線的人而言,哪怕只有一天的時間,也會覺得奢侈。

因此這一覺睡到了日頭過午。她暗暗懊悔,把頭探出門外四處看了看,宿舍區這塊沒人,才出門去衛生間洗漱。房子是臨時修建的,蓋得有些隨便,沒有用什麼磚頭,是水泥澆灌起來的,因此屋子裡特別冷,空氣很冷,水龍頭流出的河水也冷,比冰箱的效果還好。陸筠想,冷水洗面絕對是酷刑,不過,對睡過頭的人而言,同樣是絕好的提神劑。

她恢複了精神,對著牆壁上的一面小鏡子開始梳頭。她昨天晚上洗了頭,沒徹底干之前就倒下睡了,今天的頭髮簡直亂成了一團,怎麼都梳不好,邊後悔為什麼出國的時候不剪了頭髮,邊胡亂地扎了個馬尾,然後去食堂吃飯。

過了吃午飯的時間,食堂也沒人,幾乎是冷鍋冷灶,連炊煙的味道都沒有了。食堂大叔看到她來,直樂:「小姑娘,我給你留了點。等我熱一熱。」

陸筠感動得只想叫「大叔萬歲」抒發感情。以前覺得枯燥的菜色居然這一瞬間變得美味無比。心滿意足的吃了飯,身體也有點溫度,她開始在工地上轉悠,跟所有擦身而過人點頭微笑,遠處開山劈地的機聲、炮聲隱約入耳,江面山頂都反射著太陽的白光,她歪著頭想了想,去了試驗場。平常這個時候,大家應該都在那裡。

果不其然,在門口就聽到英漢夾雜地笑語聲從屋子裡傳來。她努力分辨著是誰和誰在說笑,推門而入。

中間的大廳一反往日的空曠,變成了乒乓球運動場。吳維以和那位總是笑眯眯地巴基斯坦工程師畢希古對戰,賽事正酣。兩張書桌,夾了一塊擋板,就是最簡單的運動場地。白色小球跳躍不停,三四個人圍觀,看上去無不熱氣騰騰。參與運動也是最好的休息方式,乒乓球不單純是身體運動,更是一種腦力運動。陸筠第一次發現吳維以的乒乓球打得如此之好,不論是防守還是進攻,直板還是反板,幾乎是滴水不漏。讓觀者為之讚歎。

相比起來,畢希古就差得太多了,被打得東倒西歪,滿地找球。他沮喪得把球拍放下,伸手擦著頭上的汗,心悅誠服:「你們中國人的乒乓球都打得不錯。」

吳維以還沒搭話,陸筠在旁邊插話:「這是我們的國球嗎,自然打得好。十億人民至少一半都能上場揮舞兩下拍子的。」

這時吳維以才看到陸筠,大概是因為睡得好,她的精神比平日更好,穿著件深色的格子大衣,襯托得皮膚特別白;頭髮稍顯得零亂,笑起來的兩個酒窩,年輕俏皮的感覺,看上去就讓人愉快。

他於是忍不住微笑:「睡醒了?」

所以住宿舍就有這個壞處。只要稍加留心,連你睡到什麼時候這種私密的事情都知道。陸筠不好意思的一笑,訥訥開口:「是啊,我也沒想到一覺睡到這麼晚,見笑了。」

「吃午飯了沒有?」

「吃了,然後才過來的。」

吳維以略一頷首,握著球拍笑著環顧屋子:「下一個是誰?」

毫無疑問的勝利者口吻。一時無人接聲,陸筠看大家的臉色和額頭上的汗珠,琢磨著估計所有人都是吳維以的手下敗將,不由得燃起躍躍欲試的興奮:「我來!不過,我好久沒摸球拍了,吳總你先陪我練習幾分鐘再正式開戰吧。」

吳維以當然說好。

陸筠把大衣一脫就上場。起初幾分鐘還覺得冷,奔跑下來,也漸漸找回來以前打球的感覺,也摸到吳維以打球的規律。他左手直板快攻出眾,跟他平時的認真性格相得益彰,靈活中透著訓練有素的務實打法;她也不差,尤其喜歡打快球,輕巧的白色小球迅速來回,給人一種險峻的美感,看花了旁人的眼睛。畢希古本來是在計算勝負,現在也徹底糊塗了,跟旁人哀嘆:「看都看不清楚,怎麼統計呢。」

不但他們不清楚,正在交戰的吳維以和陸筠也不甚清楚。丟球失球兩人早就沒在意了,運動起來也看不清對方的臉,更無暇交談,酣暢淋漓不言而喻,心裡有的是一種棋逢敵手,他鄉遇故知的快感。

兩人的對戰非常精采,風生水起,如火如荼。所有到實驗場的工程師技術人員都被這一幕吸引過去,大廳里人越聚越多。歡呼聲才起又歇,擦邊球,扣球,旋球,扣人心弦不過如此。

但不論多精採的球賽,總有結束的時候。陸筠漸漸覺得體力不支,眼睜地的看著一個擦邊球凌厲的掃過來,想去救可動作比起球速來到底慢了一步,只得眼睜睜看著小球跳出球桌,在地上彈跳兩下滾入角落。此時的她連去角落撿乒乓球的力氣都沒有,幾次感覺到頭暈,身體有一種飄忽的感覺。最後扶著桌子只喘氣;眼角餘光看到,相比她的窘迫,吳維以從容得簡直像從舞台上下來,雖然也一樣地在調解呼吸,但從容尤在,目光在屋子內掃過,把球拍拍在桌上:「你們來吧。活動一下筋骨。」

陸筠已經坐下,吳維以順勢拖過來凳子坐在她旁邊,看到她漲得通紅的臉和額角細密的汗珠,忍不住想伸手出去,手腕下意識一動,抬到半空時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陡然停住,轉而扶上自己的額頭。

「感覺怎麼樣?」

半晌後陸筠喘息放定,才有功夫開口:「我,我快累死了。吳總,你的體力怎麼那麼好?真佩服。」

「體力好,是水電工程師必要的素質。」吳維以笑著回答了一句。

話里玩笑的意思他根本沒藏,陸筠一時忘記他的身份,把他當成周旭那樣,也跟上去一句:「你這話跟我老師一樣。反正,反正,我就算我不夠格,也還有你嗎。」

吳維以聞之會心一笑,又看她一眼:「是啊,還有我呢。不過你能堅持這麼久,也難得了。」

陸筠喘氣:「那有什麼用,還是敗在你手下。」

吳維以攤手:「這倒是未必了,我沒算。」

「我也是,就想著怎麼把球救起來,壓根不知道誰輸誰贏,不過感覺上,你失球的機會比我少得多。」

「你球打得不錯。」

陸筠眯起眼睛:「我是半吊子罷了,今天的水平絕對是超常發揮。」

「你從來都是做得比說得好。」

陸筠身體一僵,想要玩笑著說一句「這是在誇我嗎」,可聲音卻被另一陣歡呼聲蓋過。抬起頭,原來是另一場乒乓球大賽開場了。

那個下午,直到晚飯前整個試驗場都是歡暢的,在外人眼地,這也許是苦中作樂,強作歡顏,但實際上,對水電人而言,不論是哪個國家,就是有一種天生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有一種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

正如那天晚上吃飯時,吳維以說的那番祝酒辭。雖然是只有中國人才過的春節除夕,但食堂做了一番精心準備,張燈結綵,甚至門上還貼了一個倒「福」;與此相比的,電視上的國內的春節晚會五顏六色花團錦銹歌舞昇平,華美得不切實際,彷彿另外一個世界。

吳維以看著在座百餘人,一張張樸實到了極致的臉,無數的感慨悠然而發:「……我不會說什麼漂亮的話,只想說一句感謝。感謝你們在座的每一個人這一年的支持和付出,感謝你們的犧牲和無私,任何一個水電工程都不是某一個人能完成的。你們是這片工地上的英雄!」

陸筠也是心潮起伏。她的感慨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多:對於水電人而言,遠離都市,遠離熙攘的人群,遠離摩天的高樓,遠離華麗的櫥窗,將美好的年華只投入到水電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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