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天晚上陸筠回到工地,已經時近凌晨。

這一天累得要命,一進宿舍就往床上倒,甚至都懶得動身去洗漱。本可以就這樣睡下去,結果剛合上眼周旭就來訪。目光對視,發現一樣的疲乏表情。

她累得要命,懶得理他,奄奄地坐下,手勉強支撐著頭,用目光問其來意。

周旭目光一低,看到她的手,手掌微腫,手指凍得通紅,因為凍得太久而顯得有些僵硬。以前這雙手修長白皙,說是彈鋼琴的手都不會有人懷疑。他靜一靜,把早已準備好熱水袋遞給她。

「抱著,暖和一點。」

老實的橡膠熱水袋,水溫適宜,非常溫暖,讓人一抱就捨不得放開。陸筠把臉貼在熱水袋上,恢複了一點精神:「謝謝你了。說事吧。」

難得的言簡意賅。桌子上的玻璃杯還有半杯茶水,周旭抓起暖水瓶倒熱水一兌,轉頭看她:「老袁沒事吧?」

「現在看來沒什麼事,神智清楚,這樣程度的車禍居然沒受明顯的傷,真是運氣好。開始嚇死我了,我生怕他堅持不過來。剛剛還在想,我跟這些倒霉不幸的事情總是特別有緣。」

「我想起大一軍訓那次吧,咱們班的馮裕斌心臟病發作,不是你的話,估計也不行了,」這樣安靜的夜晚適合懷念舊事,周旭感慨著說道,「遇到你,他們運氣很好。」

「好了,別誇我了,」陸筠揉了揉眼睛,「這麼晚來找我,是問這個?我想想看,你跟老袁關係不錯,擔心也對。」

「吳總跟我說了這事,我提心弔膽到現在,一直後怕,」周旭心頭沉重,嘆了口氣,把下午跟吳維以那番話複述了一次,「第一次看他這麼發火,我真是被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真是明白想挖個地洞藏起來這句話的意思了。」

陸筠想了想,搖頭:「我覺得能想像到。你忘了前幾天檢查基石裂縫的事情?他不滿意工程質量,我們連續加班三天,大家都戰戰兢兢。沒檢查演算過十次,設計方案都不敢遞到他手上。說來也不是怕挨罵,只是,工作越久,也漸漸理解了這份工作背負的責任了。」

「他對你很好,」周旭目光一變,「沒看到他對你發過脾氣。」

「技術人員里就我一個女孩子,他怎麼都要給點面子吧,」陸筠覺得臉上一熱,又笑起來,「你長這麼大,沒被什麼人罵過吧,那麼大一家人,人人都拿你當寶,幾時受過這種氣。」

她說的是出國前兩天去周旭家吃飯的事情,那時他們剛剛畢業,她還住在學校的宿舍,正在準備最後的手續和資料;周旭熱情邀請,她盛情難卻,專門挑了個時間上門拜訪。周旭家人眾多,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坐了四五張桌子——那頓飯是陸筠吃過最豐盛最熱鬧而又最具悲壯意味的一頓飯。畢竟他們即將去的地方是充滿了太多不安定因素的巴基斯坦。若不是她這個外人在場,估計當初周旭的母親外婆都能哭出來。

她提起這個事情,周旭不自在的咳嗽兩聲:「好了好了,這件事情,你還要取笑我倒什麼時候。」

陸筠笑起來,燈光在她臉上跳了跳:「不是取笑。你家人很好,你過來吃這個苦,說實話,一開始我沒想到。」

周旭忽然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她頭髮有些亂,加上疲憊的神色,看上去楚楚可憐;一句話想了半晌後開口問出來:「小筠,過年回家嗎?」

過年工地上有十天假期,不少人要趁機回國看看。陸筠幾乎沒猶豫就回答:「不回去。回去了又能幹什麼?早過了為他們慪氣的年齡了,」說到這裡頓一頓,「再說還有這麼多的事情要做,工地上也缺不了人,吳總已經夠累了,我能分擔一點是一點。」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陸筠抬頭,瞥到周旭眼睛裡的暗光,下一跳,站起來趕人:「回去睡覺吧。哼哼,大半夜的跑我宿舍來,敗壞我的名聲啊——不過算了,今天就不跟你計較了。」

周旭「嗯」了一聲,放下水杯站起來。從外帶上門前映入眼帘的最後一個鏡頭,是她鑽進了被窩,探身去摁檯燈的身影。「啪」的一聲,光消失了,牆上的影子也消失了。這是今天最後一個聲音,也是每天的最後一個聲音,宣告了一天的終結,然後等待黎明的到來。

那天晚上,陸筠做了很多很多夢。照理說重壓之下睡覺應該很沉,可那天晚上不是。夢境複雜繁瑣,記得不記得起的人臉一張張浮現,小時候的事情凌亂的擠上腦門,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早上醒來時心口突突的跳,渾身無力,嗓子干疼,明明頭痛腦熱,一陣陣寒氣卻撲上心口。大概是感冒了。

在床上坐了一會,慢騰騰找大衣披上,從床底下拖出行李箱翻開,找感冒藥。出國的時候帶了些常見藥品,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她身體本來不錯,有個小病都是等著自己痊癒,現在這種時候,不比當年輕鬆,不吃藥,光靠身體的抵抗力,對付病毒太過勉為其難。

太久不吃藥的緣故,一吃感冒藥就表現出明顯發困疲倦的狀態,喝再多濃茶都沒有用。一旦稍微得幾分鐘閑暇,上下眼皮就開始往一塊湊,技術人員找她徵求意見,字字句句入了耳朵,就是不知道什麼意思;圖紙清清楚楚,看得懂沒法理解;計算時習慣性的列出公式然後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算——這是精神上的疲倦。比身體上的疲倦更讓人不堪忍受。

這樣的狀態,做起事情來也是效率可想而知。恰好那天的討論會相當重要,是關於優化溢流壩體型和變更閘門結構的方案。原來方案中堰面設計合理,但是不適應水流條件的變化。經過無數次的試驗研究,新的方案中,減輕了溢流壩和閘門結構共振的影響,水流流態明顯有了改善。這也是周旭等人兩三個星期的成果,因此他講起方案來,聲音格外鏗鏘有力。

開會討論時她昏昏欲睡,眾人的討論聲都入了耳朵,可就是不能理解其意思,茫然中聽到有人問她:「陸筠,有什麼看法沒有?」

猛然驚醒,感覺吳維以的目光從前方而來。握緊了手中的筆,忍著倦意盯著牆上的設計圖,點頭:「哦,我沒有什麼看法。」

她說話時鼻音很重,吳維以再看她一眼,又問別人:「你們呢?」

得到了一片贊同,這麼長一段時間論證,這麼多次試驗的重複,都就沒什麼問題。吳維以拍板:「那就這樣定了,散會,回去繼續工作。」

十多個人很快散去,注意到屋子裡出了自己,只剩下吳維以和周旭,兩人指點著圖紙,還在討論複雜的細節問題,例如壩底的高度抬高多少米,例如避開滑動岩層部分,例如鋼材的數據;邊聽邊收拾紙筆站起來,一手支著額頭朝外走,打算騰出地方給他們。

走到門口被周旭叫住,詫異地回頭,人影已經到了跟前,一隻屬於別人的手搭上額角:「剛剛就覺得你不對勁,像是霜打的茄子。果然是著涼了,額頭滾燙。」

「吃藥了,小感冒,」陸筠笑得若無其事,「你以為我是你,這麼點事也大驚小怪。」

周旭後悔:「是我的錯,昨晚不應該半夜找你聊天的。」

陸筠擺擺手,正要富有英雄氣概的說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生病,都是沒辦法的事情」,眼角餘光瞄到周旭身後的抱臂靜著設計圖紙的吳維以,心臟猛烈的一縮,腳步一挪,不留痕迹的退後半步,從周旭的手掌下離開。

朝著他的方向,陸筠慢慢開口,「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聲音顯然傳達到了,吳維以抬頭,問她:「小陸,手裡都有什麼事情?」

都是爛熟於心的事情,陸筠流利的回答:「壩體設計方案的複核,還有水流分析報告,還有發電運行預泄調度方案……」

「這些事都不是一時半會可以做完的,」吳維以說,「今天休息好。」

這話猶如清泉在她心頭潺潺流過,濺起一陣漣漪。陸筠猛然覺得鼻子一酸,不敢再看那張臉,「嗯」了一聲,低下頭匆匆離開。

那天晚些時候她在去醫院探望袁偉的車子上再次見到吳維以。他沒穿工作服,套了件黑色大衣,下面是件高領毛衣,他很少穿得這麼隨意休閑,別有一種氣質。真正是人穿衣服,目光看過去,竟不知道該停在哪裡。昏頭昏腦的對他點頭,笑出了酒窩算是招呼,跟在他後面鑽進小麵包車;比較身體疲倦,話比起平時少多了,跟他寒暄幾句就提不起什麼精神。

反倒是吳維以打破了沉默:「周旭本來要來,但施工方案的討論會一致開到現在,估計這幾天沒時間了。」

陸筠很是理解:「我能想像到。忙起來就的時候,一秒鐘的時間都是寶貴的。這一來一回也要三四個小時,他肯定走不開。」

吳維以短暫地頓了頓,說:「吃藥了嗎?」

「葯倒是一早就吃了,不過總覺得感冒藥除了讓我想睡覺之外,也沒別的用處。」陸筠攤手,滿臉無奈。

「從事野外工作,只有自己照顧自己,要是覺得我給你的任務太重,你直告訴我,我不是那麼不通人情的人。這些年,我見到很多人因為長年外業生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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